但他看上去还是和平日没什么分别,就连药童上药时,也平静地趴在床上。他已被迫习惯袒露身体,但在心里依然很怕陆有矜的目光在伤处停留。只要眼角瞥见陆有矜黑色氅衣的下摆,就唰一下捞起身旁的毯子覆在自己身后,像个躲进洞里的小白鼠,松弛身子调过眼来偷偷看他:“陆公子来啦。”
每当这时,江琛便要冷笑几声,嘲讽几句。
这日陆有矜路上顶着北风过来,鼻尖透出红,一进门便道:“怕你平日闷,给你带了几本书。”
谢临支着胳膊翻几页,这些书大多出自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集印成册。他哑然失笑:“想不到你爱看这些街头巷尾的奇谈。”
“奇谈些什么?”
“才子佳人,神仙志怪,还有本,”谢临说话间又拿起书翻了两页,话音一顿:“两个男人的……故事。”
陆有矜涨红了脸,忙着撇清:“我……我这是特意买来让你解闷的。随手拿了几本,只拣卖得最好的……”
陆有矜窘迫的样子总能撩起他的笑意。谢临动动唇角,暗笑陆有矜的青涩。
陆有矜想起自己的心事。从衣袖里拿出那发簪:“早说要还你,一直没寻到机会。”
那日谢临走后,他就把发簪揣在衣袖里,想着也许能再次偶遇,就把这簪子顺手还了。没曾想一揣就揣了这么久。
谢临的目光放在簪上,久久的打量那簪上的刻花,在几月之前,他就是带着这簪子,骄横地当街打马,认识了陆有矜。他扭过头,不愿见从前的旧物。语气里带着赌气的决裂:“难为你留了这么久,丢了吧。”
陆有矜没有反驳,他把那簪子重新收回到衣袖里,只道:“这是个好物件,我替你收着罢。”
谢临垂着头,不说话。往事哽在心头,他的表哥,他的沈均,半儿,太液湖中的水榭,自己未翻完的书,还有尘封的古帖……就这么,再也没有音信,再也没有交集,所有的人和事,轻飘飘的散在了空中,像一团烟,一场梦。
陆有矜迟疑道:“你……你若忧心谁的下落,我可以为你去寻。”
谢临抬起头,看着陆有矜的眼睛。这是一双很真挚的眼睛,他的眸光不锋利,却看出了自己所思所想。
但他能相信这个人么,经了欺骗后的谢临自然而然地对他人防备忌惮,再说他又如何去寻呢?谢临沉吟半晌,终究道:“不必麻烦,我也不知……不知去何处寻他们。”说到此,谢临鼻子发酸,他侧过头,不再说话。
陆有矜看着谢临乖乖的后脑勺低垂,手掌一动差点按捺不住抚上去,但最终只道:“别多想,他们也是盼着你好,你好好养伤,让他们放心。”
“你说,我的腿还能好吗?”谢临动动嘴唇,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恐慌的心事。
“自然。”陆有矜毫不迟疑,似乎他就是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人:“等你伤好了,我们便一同骑马去谛音寺。那日爬山,还未尽兴。”
“我想去黄山。”谢临轻轻说出自己的念想,长大的过程里他始终在失去。对于未来,他不再热切盼望,开始犹疑胆怯,他急切地需要别人的肯定:“舅舅的画上,黄山很美。我……能去么?”
“自然。”陆有矜依然掷地有声,似乎几千里的路程在他心里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等你”
谢临的眉宇间晕开期许,少年人总是善于期盼,所以眼下最多的困苦,也不能使他们绝望。
然而大部分时候,都要独自抵抗不能翻身,不能移动的痛。日子是忍,是熬,是在夜里咬着牙,再也睡不了一个囫囵的觉。
在陆有矜走后,谢临总会合上并没有看进去的书,把被汗水浸湿的脸埋在枕头里,默默忍痛。
脑海里总会勾勒画面,想象笔尖顺着墨迹游走勾勒。一遍遍想着,等自己伤好了,一定要画几幅过瘾。
有时候画完了,蓦然发现脑海里竟有个长眉几乎入鬓的陆有矜对他笑,也有时候因为疼痛中断想象,握紧的拳再次无力地张开。平摊在那里等待不可得的希冀。
“哥哥……”轻而细的声音,像暗夜里的絮语,
谢临紧皱眉头,专心苦忍能让人昏厥的疼痛。
“哥哥……”还是那般连绵不断的奶音,敲击着他的心。
谢临张开眼睛,看到了那张同样在忍痛的汗津津小脸:“哥哥……”
“哥哥,你也很痛对不对……”乖乖的孩子缩成软糯的一团,连被褥都要把他淹没:“这是春宝娘给春宝做的,握着它,就不痛了。”
细颤颤的胳膊伸过来,举着个旧粗布做成的小老虎,小老虎身子都瘪了,尾巴上凝着指甲大的血迹,只那一双黑豆做的眼睛正明亮地望着自己
“噢……”谢临伸出手,没去接,轻轻抚住那小手背:“哥哥不痛,自己留着吧。”
“春宝好多了,握住小老虎,哥哥就不会疼得半夜睡不了觉。”
额头上在冒冷汗珠子的七岁孩子,奶着声气在说自己不疼。而那像噩梦般的殷红刀痕依旧盘旋在他背颈,啮咬人的心。
谢临疼怜地接过那小老虎:“好春宝,哥哥守着你。”
“好烫。”男人的软语,惊得谢临忍痛抬头,对床那位叫江琛的,竟噙着笑和坐在床边问他吃饭的男人谈笑:“你吹几下。”
男人犹豫一瞬,终于吹吹汤羹,又轻柔地喂到他嘴里。
谢临不屑皱眉,不论是从前宫廷娇养,还是如今重伤在床,他可从没让别人这般一勺一勺喂饭。
刚朦朦胧胧睡下,又听江琛的声音飘过来:“好哥哥,我不要你伺候啦,你坐我床上,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不是话本里小娘子对夫婿说的么?一个汉子这般说这话也不羞赫?谢临继续装聋作哑,手里摆弄着小老虎,却支起耳朵觑着眼睛望对床。
喂饭的男人开了口,声音清冷:“好好躺着,别闹我。”
这回答倒算守规矩,结果这人嘴上冷硬,身子却听话地乖乖坐到床上,手还钻进江琛袖子里游走。
谢临心念一闪,忙低头装睡躲避。
“喂!”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琛喊道:“那边那位,别装睡了!”
谢临像个松鼠般探出头,江琛一挑眉:“偷看什么呢?”
谢临转转眼珠:“你哥哥走了?”
“那是我小情儿。”江琛挑眉调侃:“方才你不都望见了?”
谢临是真的被那三个字吓住,结结巴巴问:“但……他也是男子啊?”
“看你那小兔儿似的模样。”江琛摇摇头,仿若是自嘲:“认起真来,眼里心里都是他这个人,谁还有闲情管是男是女呢!”
亲卫府
章沉亲自找到冯闻镜:“那夜的火是怎么一回事儿?”
冯闻镜心里咯噔一声,但他迅速镇定下来道:“不是烛台倒了么……又把稻草烧着了。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沉只是拿眼睛觑他:“你可能还不知道,那火只是障眼法,他是被人救出去了,我细细查看了几日,发现门下的石阶上竟有一串干涸的血迹,淅淅沥沥,倒沿了东城一路。”
冯闻镜的心起起落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原来是这样,那您的意思是?”
“他怎么死的我不管,只要真结果了就行。”章沉靠在椅背上,眼睛始终盯着冯闻镜:“太子也许还在外头呢,不能再留一个祸患——你说呢?”
冯闻镜额上冷汗直冒:“是……”
章沉沉吟着道:“你派些人马,也不用大张旗鼓,私下搜搜——看看哪家新收了什么人没有。”
第31章 心悸
毕竟年少恢复得快,谢临的伤势虽重,还是一日日好起来。
养伤期间,倒是和同苑的人逐渐熟稔。
十几岁的谢临觉得自己越来越坚强,上药时可以忍着痛不哭。却又好似愈加柔软,像是被打开了壳子,可以吸纳他人的情绪。
总是容易鼻酸,比如同时养伤的中年男子不厌其烦地问:“我儿子马上要来看我喽,你们看我的精神有没有好一点儿?”比如那个男人,总凝视江琛睡着的脸……好像和他人共处一室,也没那么讨厌。
只有小春宝,他白日里缩在床上,只偶尔和谢临搭几句话,到了夜晚也睡不踏实,好几次,谢临都听到了他呜呜的啜泣声,知道他再次陷进了梦魇。
谢临不禁暗自嘀咕,那伤,怎的让这孩子心结如此深?
有一天,春宝的父亲终于现身了,他回老家筹了笔款子,带给了深柳堂。
这两鬓斑白的男人是春宝的亲爹,已生养了八个儿女,等春宝生下来后实在养不起他,便把儿子送给了京城里没孩子的普通人家,谁知道没两年,女主人就生下了双生子,春宝也从传家根苗变成了多出来的一张嘴。后爹一思量,他那远方亲戚当了东宫里的大太监,正缺个伶俐孩子伺候,不如就此把春宝阉了送进宫。春宝年少,挨了那一刀,直哭得撕心裂肺,从此性情大变,谁知人还没来得及送进宫,那边儿就改朝换代了,太子都保不住,那大太监自然也倒了霉,落得被抄家发配。可怜春宝又被人一刀砍在背上晕过去,直到亲爹听闻后偷偷跑进那太监家里,才把孩子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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