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梦寐以求的平安帖既到了他手里,他就一定要把它留住。
等到海棠的光影终于从他的颊上移开,落到条案左边儿的墙上。他终于开了口:“表哥,可以写了!”只是他的目光依然灼灼地定在那张古帖上,丝毫未动。
侍立的小太监听了,忙把备在一旁的白釉里飞凤麒麟纹盆端来,谢临挽起袖口,把右手整个浸入到盆里的冰水之中,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直到右手的颤抖在冰水中得到完全的遏制,整个人归于沉静,才从水里拿出手来。侍候的小太监忙仔细地为他把手擦干。
谢临稳稳地拿起笔,眼里透出肃然,他执笔挥毫,片刻便挥洒而下,四十几个字墨色淋漓。这幅字看了整整三天,写到纸上,却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儿。
太子仔细端详这新鲜出炉的赝品,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谢临的笔下功夫,笑道,“你啊,也只有这时候能耐得住心思——只是可怜了沈熙,过几日想必要抱帖痛哭了。”
沈均是首辅沈熙的小儿子,和谢临最是要好,经常偷老爹的珍藏和谢临打赌。
谢临把玳瑁笔交给小太监,方才的肃然已然消逝,放松身子躺在椅背上笑道:“愿赌服输!这平安帖在沈熙家藏了十几年,若他还辨认不出真假,那便是和逸少无缘了。”
顾同归淡淡道:“我只怕首辅一着急厥过去。”
谢临斜睨顾同归一眼:“把我这幅字拿回去,再过百年,也不算亏了他家。”
这是少年人说出的痴话,顾同归暗笑摇头。
谢临挺挺腰背,笑道:“好废精神,我要去看他们压箱底的私藏养养眼。”
顾同归一笑,和谢临相伴走入内室。
这是一间简洁的内室书斋,天花板上没有金箔装饰的藻井图案,却真正的价值连城——三面没有门窗的墙上尽是名人书画,这是他们并肩赢来的世间绝品。
谢临和顾同归走进这不过数尺的书斋,踱步凝望,时而面色含笑,时而若有所得,像两位得胜后视察地盘的将军。
谢临眉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喜悦:“表哥你说——等平安帖到手,收在哪儿合适?”
沈熙一定不知道两个人已经开始算计他的帖子了。
“你说呢?”
“挂蔡襄左侧?”
顾同归却沉吟道:“挂你书房吧,这个帖难得名字寓意好。”
微风吹动了书房的门帘儿,琉璃脆儿的帘钩丁丁当当作响。
谢临声音低下去,沉吟道:“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世人都叫它平安帖,表哥,为什么我读起来却总觉得有几分无奈。”
顾同归一怔,伸手轻轻在谢临额上点了点,笑道:“平日什么都不想的小脑袋今天想得倒还挺深。”
谢临道:“要是沈均认出了哪个是摹本,不选我的怎么办?”
“那就把王逸少给他嘛,省的他老爹回去再哭一场,万一这次哭着哭着来了气,说不准还会把他拾掇一顿。”
谢临笑着摇摇头:“就是沈均把他家的房子烧了,他爹也不会动他一根指头。”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舅舅还不能运笔,他写草书才是已臻化境。”
顾同归叹声气,许久才缓缓道:“我倒不是十分在意结果。那些虽说是仿本,却是你花了很多心思写的。王逸少的字写的再精妙,我却不识其人,也不知他帖中的姜道是谁。但若看了你的,我就能想出来你哪个字摹了一天,哪个字只练了两个时辰便过了,还能想起来咱们此刻说的话……”
莲花香炉中散发出味道极淡的九和香,在这历代的落笔烟云中,光阴寂静无声的倾斜而下。
平安帖书于深冬,而在这温婉的春日中,两人只能感到似是而非的无奈,却从没想过江天一色的春光,月白风清的春夜,都会随着沙漏无声的流逝,终难再返。
第3章 客居
陆有矜在京里住的地方是陆家很早置办的宅子,他长到十几岁,算起来也没住过几次。
巷子的尽头有一口井,供几户人家打水。巷中有流水从各家门前穿过,陆有矜牵马走进时,有几个老妈子聚在一起,在门外就着流水洗菜。
宅门在树木的掩映下露出木质的门扉,前厅后院一应俱全,卧房和书房也都铺上了厚厚的提花地毯,还安置了褐色的木质床具,圆桌方椅。
陆有矜知道是母亲遣人来为自己添置的,母亲常年在京里打理深柳堂,救治京城百姓,坚决不和父亲同去甘肃。几年之后,两人俨然只剩夫妻名头。
陆有矜躺在床上枕着手,心思纷乱,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翻阅。这本泛黄的小册子上凝聚了父亲一生的心血,有作战地图,有陕甘边境运粮路线,还有简略的兵阵排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中用不?
在这陌生的京城,册子散发的气息让他安心。约莫辰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陆有矜一早就穿戴整齐,到右银台门上任,右银台和左银台是外廷内宫临界处的两个侧门,分列两侧遥遥相望。
陆有矜走到城门口时,瞧见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正和一个身着六品守将服色的人说笑。
陆有矜脚步略微踌躇,整理整理衣衫,走上前去。
冯闻镜知晓今日要来新人共事,一抬眼看见陆有矜,喜上眉梢,迎上前抱拳道:“是陆兄吧!一路风尘,甚是辛苦!”
那几个侍卫也知这是新来的上司,纷纷见礼。
冯闻镜皮肤黝黑,浓眉入鬓,是个豪爽的汉子,当年在边境上打过硬仗,腿上还负了伤。他进京也有些时日,但他不如别人那般长袖善舞,又不耐烦繁文缛节,因此久未升迁。
陆有矜也回一礼:“初来此地,诸事不通。还要劳冯兄多加指点。”
“好说好说!”冯闻镜目光直直地打量陆有矜,他还保存有昔日的粗爽做派:“咱都是从甘肃来京城的人,虽没见过面,也是半个兄弟——章召章副使已在春丰楼定了桌席面,特为陆兄洗尘。”
陆有矜道声谢,又沉吟道:“冯兄,那我们平日当值都干些什么?”
冯闻镜哈哈一笑,指指守卫:“你让他们干好自己的事儿就成,平日里我们点个卯就没事儿了,清闲得很!”
身旁侍立的侍卫笑哈哈地接话道:“陆爷,您什么都不用管,这儿有我们守着,您在屋里头坐个镇就行。”
陆有矜看那侍卫嘻嘻哈哈,两腿屈立,手里那柄银枪也成了摆设。虽初来乍到,他仍忍不住沉下脸训斥:“这是宫门口,瞧你这幅样子!”
那侍卫一愣,讪讪地望向冯闻镜。冯闻镜面露尴尬,向那些守卫们使个眼色,示意他们站好。
又看着陆有矜笑道:“他们在这儿一站几个时辰,很是辛苦,没人的时候歇歇也算不上大事,陆兄不要太过苛责。”
“平日散漫若成习惯。”陆有矜笑笑,望着冯闻镜:“真有大事来临时,又怎能派上用场呢?”
冯闻镜嘿然一笑,从善如流:“陆兄说的有理,这些人,确是该整治整治!”
说罢,对正欲开口的守卫们递个眼色,止住他们话头。走上前拍拍陆有矜肩膀道:“陆兄随我去值房看看,里头很舒适呢——若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禀告!”
陆有矜提步走到守卫身旁,歉意地一笑:“我还不累,冯兄先自去歇息罢。”
冯闻镜一滞,瞧了眼陆有矜凝重的脸色,也不愿自讨没趣,自顾自去值房了。
他倒是说走就走,可苦了一干守卫。陆有矜一会儿过去纠正这个人的下巴,不时又来纠正那个人的拿刀手势,一板一眼,很是仔细。守卫们苦着脸,一个个目视前方,站得笔直。
陆有矜纠正好他们的姿势,自己也不离开。张肩拔背站在他们身旁,一语不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守卫们就腿脚发颤,受不住了。他们平日任性散漫,此时心里都叫苦不迭。但偷眼看看身边新来的年轻守将,还是静如止水,凛然不动。只得强撑精神,把早已酸痛僵硬的脊背挺直。
冯闻镜歪在值房中的椅上,趁着困意脱去罩袍,合上眼睛酣睡一场。
等他伸伸懒腰,走到窗旁,三个时辰过去,守卫们只能强撑着一副架子,腰背却明显地松散了。只有那个陆有矜,还是站在距宫门丈远的地方,留下一道笔直的影子,活像棵稚嫩却挺拔的小树。
冯闻镜摇摇头,无限感慨的暗叹一声:“这少年郎在京城怕难混出名堂唷!”
春丰楼离宫城不远,是京里颇有名望的老字号。冯陆两人赶到包厢时,章召和两个青年已在等候。
章召沾了叔叔章沉的光,位居副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章召见了冯闻镜,熟稔地一拍他肩膀道:“新差事如何?”
冯闻镜忙不迭谢恩:“多谢副使提拔。”
“不忙谢。”章召坐到主位上,伸手示意两人落座:“闻镜一身功夫,教个骑马算甚?且用心伺候殿下,日后好处享用不尽呢!”
冯闻镜谦逊道:“我腿受伤好多年了,骑射也荒废不少。章副使推荐,定当勉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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