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瓮声瓮气哦一声。
李奉恕等下文,等了半天没有。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来越郁闷,李奉恕看一边的富太监,富太监低眉顺眼不抬头。
皇帝伸出两手,撅着嘴。
李奉恕没对付过小屁孩,他需要富太监给他翻译。富太监做了个抱的动作。
李奉恕恍然大悟,几步上前一把把皇帝陛下捞进怀里。皇帝哼了一声。然后把脸贴着李奉恕的脖子在他怀里趴趴好。
小孩子骨头都软,也没什么分量。软绵绵一团。
李奉恕很吃惊。皇帝给他娘教的,天天给李奉恕摆脸色,今天怎么转性了。去书房的路上皇帝在他怀里打起小呼噜。
富太监低声道:“禀摄政王,陛下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没怎么合眼。”
李奉恕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道:“陛下说了,摄政王在就不做梦。”
李奉恕道:“既然如此,直接去寝宫吧。不坐肩舆,我们走着去。”
太和殿到乾清宫着实挺远,摄政王在前面抱着皇帝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一溜仆人小跑。小孩子都挺喜欢被人抱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摇摇晃晃睡得正舒服。他梦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驮着他走,周围魑魅魍魉看见大老虎就跑,不敢再欺负他。
他抱着大老虎的脖子心里想,要是大老虎一直驮着他,保护他,就好啦。
第8章
王修半夜起来撒尿,无意间抬头一看,书房灯还点着。他系好裤带过去一看,李奉恕凑在灯下翻着一堆卷宗。李奉恕虽然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很少能看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他的侧面被灯火锐化,额头到鼻梁到嘴那条线非常犀利。
王修推门进去。他有点好奇,今天晚上那五个许久不见的锦衣卫悄么声地来过一回,送了一堆东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饭都没吃。
“你在看什么?”
李奉恕也没抬头:“你倒是从不避讳。”
王修一挥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俩谁跟谁。”
李奉恕向后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烂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还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
“没了。”
当年太@祖设立九边,九边大多土地贫瘠,就算把这些人榨出血来,收成也就那些。为了应急打仗,于是太@祖和晋商达成了一个协议,叫开中法。这些晋商往大同太原宁夏和延绥等地运送粮食,可以换来合法贩卖官盐的权利。晋商十分迅速地垄断了河东两淮的盐引,在江南如同盘踞。
当初这些晋商和太@祖的协议是每年五百万石粮食,盐引却没规定具体的数量。大晏的土地一直在扩张,边界战线越拉越长,粮食却越来越跟不上。晋商的军粮簿现在俗称“黑帐子”,这里面黑的深不见底。每年告诉朝廷运到九边的是一个数,实际上是另一个数。这里面能吃的,更少了。
神宗朝时有改善,但是没有作用。现在的局面是,军粮供不上,朝廷每斤盐抽的税不到两文。
“这帮山西商人不但控制着军粮,还控制着所有富庶地区的盐政。假如哪天有个异族告诉他们,卖了大晏,他们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润,他们会如何?”
王修回答得毫不犹豫:“卖掉大晏。”
这也只是诸多弊病之中的一个罢了。
“你知不知道太后最近在忙啥。”李奉恕笑道。
“嗯?她不是一直挺忙的?”
“她知道我头疼盐税呢,最近忽然很亲山西籍的官员夫人,放风说有意要个山西籍的儿媳妇……”
王修用上嘴唇夹着一枝笔:“我会留意留意。”
李奉恕笑了:“皇帝刚三岁,屁大点个玩意儿都要卷进政治婚姻里了。”
屁大的皇帝正在挨他娘的骂。
太后深恨皇帝不出息。要他亲摄政王了吗?摄政王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她始终咽不下那口皇家的骄傲之气梗在喉咙里。摄政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割她的脸似的,她维护着皇家的体面,皇帝可好,跑去跟摄政王赔的什么笑脸!枉费她苦心孤诣为他筹谋。
“你是大晏的九五之尊,你跑去和摄政王卖好么?你卖好摄政王收么?人家瞧得上你么?你不要先皇的脸面,娘可要!”太后红着眼圈揉着帕子,她实在太需要一个依靠。成帝死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后宫斗来斗去都是小打小闹。摄政王早朝时问过一句盐政,她马上命人找来看,发现去年一年盐税二十两。那么大的大晏,一年的税银赶不上她一个月的份例。可能吗?可是她看不懂。
也有其他的办法。
姻亲。
太后看着肉团一样的皇帝,用纤纤玉指戳他的额头:“娘这都是为你好!”
皇帝平时都是垂着脸听太后骂。这次忽然伸手捉住了太后的手指。他手太小,团成一团跟个小笼包似的,压根没劲。但是太后还是惊讶了。他抬起脸,奶声奶气冒了一句:“朕是皇帝。”
太后瞪着他。他慢条斯理道:“朕是九五之尊。”
太后抽出手指,气道:“我教你这些,是让你在我身上使的么?”
皇帝忽然对着太后笑了。那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像是把人的心肝脾肺都看得一清二楚——摄政王!
太后倒退两步,忽然一身冷汗,皇帝太像摄政王了,对,摄政王和先帝是兄弟,皇帝和摄政王是叔侄。到处都是摄政王!
太后气得发抖,眼睛含泪道:“好好好,就我是外姓人,你们一家姓李的!”她一甩帕子,走人了。
她倒是想效法神宗的亲娘李太后,还能哭太庙废神宗,让神宗的弟弟继位。她可没有第二个儿子了!太后越想越委屈,先帝走得真是太早了。
太后怒气冲冲离开乾清宫,富太监低眉顺眼站在皇帝身后一声不吭。皇帝活动了一下小脚,忽然问道:“大伴,九五之尊是什么意思?”
富太监道:“陛下,世上天下没有比您大的了。”
皇帝问道:“比摄政王呢?”
富太监道:“当然是您大。”
皇帝道:“比太后呢?”
富太监犹豫一下。“太后是您的亲娘,陛下。”
皇帝笑道:“太后是想去哭太庙,她想当李太后,可惜外面少个张太傅,她又看不起摄政王。最重要的是……我缺个弟弟。”
富太监没有讲话。皇帝缩在高大的宝座中,怀里抱着大枕头。他本身穿得多,像是宝座里摆了两个软胖胖的枕头。太后和摄政王关系紧张,就紧张呗。那多好。
摄政王不知道有人在咒自己祖宗,也就是太@祖。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忽然道:“秋狝。得秋狝。秋以狝治兵,再不狝一次,估计来不及了。”
王修道:“肯定不行,他们肯定得跟你哭土木堡。”
摄政王道:“哭吧。皇帝们是要顾及面子文官哭一哭脸上就挂不住。我怕什么,摄政王,我还有名声这东西么?”
周烈抱着剑,目光闪闪地看着李奉恕。
摄政王说要秋狝,就有了秋狝。
他懒得扯皮。文官可以不去,他并没有什么强硬的表示。军官都必须去,好歹周烈还是有点号召力的。
秋狝那天够格随行的文官一个没少。
大晏没啥皇家猎场,太@祖太宗时期逮哪儿算哪儿,猎物一般是瓦剌和鞑靼。往后的皇帝就不行了,要么身体不好要么不爱出门。英宗之后更没有皇帝敢说打猎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得在皇宫里老老实实的,要不然御史言官能骂死皇帝。
李奉恕发现当摄政王的好了。虽然这是个要么被人用过就丢要么弑君篡位的尴尬境地,同时也属于两不管。大晏从来没有出现过摄政王,文官们很缺乏对付摄政王的方法。当年世宗闹过大议礼之后,朝廷对皇族旁支失去了所有信心。成帝去世时太子太小,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但是又不能迎一个皇族适龄的,李奉恕实属朝廷中各方势力拉锯妥协的结果。
大家都知道。
秋狝那天,摄政王打出黄纛龙旗,皇家的卤部仪仗的红甲赫赫然烧穿了京城。北京实在太久没有出现如此阵仗,所有人都涌出来看热闹,京城的戍卫全部上街拦人维持秩序。
老百姓,真的很好奇摄政王什么样。
他们看到一个一身黑甲骑着黑马的男人。
他一出现,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像是自黑夜里诞生的梦魇,缭绕着四伏的杀机。久远年代里噩梦中的血腥味,淡淡地,似有似无地,飘了出来。
他就是摄政王。
李奉恕最后才得知自己并没有合身的甲胄。宫中连他的衣服尺寸都未必有。原先他并不是很在意,如果没有甲胄就穿着曳撒。司礼监富太监忽然来了,不卑不亢,圆圆的脸微微笑道:“殿下,其实还有一套,估么着合您的身,就看您敢不敢穿了。”
李奉恕道:“拿来吧。”
富太监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太监抬几只大箱子,金丝楠木的箱子。李奉恕一挑眉,这贵重的,通常用来做棺材的木料。富太监亲自上前一一打开。很久没开过的样子,一开盖暴起一层土。几个人轻手轻脚将铁盔鱼鳞甲护手铁靴一一取出,慢慢挂在木架上。直至腰带雁翎刀都配好,远远看上去竟是站了个一身黑甲的高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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