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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 (胶东大葱)


  右玉一座几万人小城,死扛着鞑靼十几万大军围困六个多月。
  镇军见惯了沙场厮杀,看到这惨状,根本没忍住。冯叶指挥:“拿着水和炒面,去救活人!”
  士兵解下水与炒面在一片废墟里搜寻活人。右玉里的人几乎都不成人形,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右玉里会有哭声。
  救援的士兵们几近嚎啕。
  小鹿大夫来看了王修的手,还好是皮肉伤,也得养着。缝了几针,不能见水。没见到鲁王殿下,非常不好奇地问:“咦,殿下呢。”
  王修轻轻一叹。
  李奉恕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宿没睡,第二天急召周烈,和周烈谈论几天蒙古问题。
  瓦剌鞑靼同出一源,语言习惯相近,但彼此争斗拼杀不休。太祖使用“以夷制夷”的法子,恩威并用,控制蒙古诸部力量此消彼长。太宗时期对待蒙古比较寡恩,征讨不休,蒙古几近民生凋零。然而太宗之后毕竟再无皇帝能有如此武力,抑强扶弱之策逐渐失效。土木堡之变便是瓦剌部俘获英庙攻进北京,也先由此统一蒙古,但不久兵败被杀,瓦剌衰落,土默特崛起,首领俺答汗称雄,向大晏称臣。俺答汗时期边境相对安稳。土默特衰落,蒙古又陷入战乱,大晏无力接管,现在的情况是,鞑靼胜出,逐一击破蒙古诸部,有望统一草原。辽东最先归顺的兀良哈部一直很忠诚,即是朵颜卫。朝廷为了省银子把给朵颜卫的粮饷都省了,朵颜卫逃兵渐多。
  边境时有战事。一直没有官方互市,鞑靼人南下劫掠城镇人口,尤其是工匠。辽东冰灾,草原并未好到哪里去,缺乏活命的必需品就得抢,抢了就走。这一次被右玉硬抗了六个多月,他们可能也没想到。
  李奉恕沉默很久。周烈跟着沉默。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不用急着往京营走,在家休息几天。”
  晚饭难得丰盛一点,王修举着两只手,李奉恕拿着手巾帮他擦手指,一根一根,特别细致。小鹿大夫包扎得很有水平,手上都在手掌,手指还能活动。不过擦完手也没什么用,李奉恕能代劳的全代劳了。王修疼得恶心,苦笑:“我可知道你那会儿多能忍了,小鹿大夫给我清理伤口的时候我眼泪都喷出来了。”
  李奉恕吹一勺汤,吹凉了喂王修。
  周烈在一旁绷着脸狼吞虎咽,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奉恕低声对王修道:“我进京之前,觉得名声怎么也不能像王莽那么差吧。现在看来,说不定我死了以后还不如人家。”
  王修轻声道:“想做什么,就做吧。”
  李奉恕对着雪白的宣纸。
  当年太祖太宗手里的武威天下的大晏,败在李家不肖子孙。
  摄政王拿着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
  李奉恕。
  他盯着三个字,抬手缓缓在上面打了个巨大的叉,两笔重若千钧,力透纸背。


第53章
  王修一睁眼,看见自己卧室里立尊塔。
  “……老李?”
  李奉恕面无表情,手里拿着手巾:“你洗漱不方便。”
  王修两只手是皮肉伤,也够深的。那可是太宗杀伐天下的玄钢雁翎刀,得亏李奉恕一看王修握刀身立刻卸了力,否则手掌非断不可。小鹿大夫千叮万嘱不要见水,李奉恕大早端着洗脸水进屋,就那么看王修不安的睡颜。
  王修一晚上没睡踏实,两只手又痛又跳,天擦亮的时候才盹着,做了个梦。原本打算今天干脆请病休不去值房,这一下给李奉恕闹得精神,只好起床。李奉恕用手巾给王修擦脸,擦得王修五官移位:“轻点轻点我的天!”
  李奉恕拉过木凳坐在王修床边,用手巾在王修脸上蘸。他自己跟自己生气,王修只好由着他胡来。李奉恕早上一贯起床困难,起床气特别大,难为他起个大早大丫头似的伺候王修。
  李奉恕动作停了。王修以为终于挨过去,睁开眼,对上李奉恕直勾勾的眼神。王修一扬眉,李奉恕还要擦,王修向后一仰:“干净了干净了。”
  李奉恕不吭声。
  “今天什么也别想,跟周烈去京营。把太宗皇帝赐下的披挂都穿上,骑着先帝所赠的飞玄光,出城去看看。京城再大也是个城而已,皇城更小,困得久了,心胸都被挤窄了。”
  李奉恕把手巾扔回铜盆,还是不吭声。
  王修微笑:“把右手伸出来。”
  李奉恕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曾经被德铳炸得血肉横飞,差点败血。总算长齐整了,斑斑驳驳的。一片大疤占据整个手心,从手心蔓延出来的数道疤痕像荆棘又像霹雳,绕过手背上下延伸,缠住手腕和所有手指。
  王修笑,泰西一句什么诗,王的权杖缠绕荆棘,握住便要鲜血淋漓。
  大晏的摄政王只有太宗的长枪和雁翎刀。
  王修把自己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李奉恕的右手上。
  “咱们有同样的伤啦。”
  李奉恕眼神一动,总算说话:“那你……今天别去值房。”
  王修笑着摇头:“不去。我今天就在家看看书。”
  早饭还是李奉恕代劳。真的不如下人伺候了,摄政王就没伺候过别人,热粥洒王修一身。王修没吃上什么东西,温温地对李奉恕笑:“受宠若惊呀。”
  周烈在对面低头玩命往嘴里划拉粥,顾不上烫了。
  出门之前李奉恕指挥下人把扶手榻搬进书房,自己不放心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走一圈,捡了采光良好又不晒的地方,让下人把扶手榻布置好,吩咐大奉承门口随时候着人听差,好好伺候王修。
  王修心里乐,以前真没看出来李奉恕如此婆妈。老李是古书里枕戈待旦怀刀而睡的将军,无论在山东还是在京城,身边都轻俭得仿佛军营,难为他还记得家里有这个扶手榻。
  “把飞玄光和黑鬼都带着。这俩玩意儿在家里闲得发慌,沆瀣一气搞破坏。”
  李奉恕默默点头。
  王修说什么他都听的。
  王修轻和的笑意在目送李奉恕和周烈离开之后,缓缓散去。
  摄政王把关于安抚蒙古边境开互市的制下给内阁和司礼监,等内阁的票拟过了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朱批也过了,才能在皇极门誊抄下发六部。王修极力把李奉恕赶出皇城,他知道朝廷会有如何的震荡。
  大晏诞生的时代注定它的敏感。太祖太宗时期对于边境上坐立不安近乎憎恨的警惕隔了几代便松懈下来。英庙时给人狠狠一巴掌抽醒,大晏狼狈却也爬起来了。经过女真人,这种尴尬的被追着咬似的脸痛又被想起,这时刻要大晏低头,绝无可能。
  大晏天子不能低头,大晏的摄政王可以。
  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寒凉。他来了京城才明白什么是皇权,太祖太宗的皇权,先帝成庙的皇权,天下在他们手心里捏着。无所不在的成庙,已经死去的成庙,曾经帝国的主宰依旧凝视着这片流血的大地……成庙知道李奉恕,成庙了解李奉恕!王修做的那个梦,他梦见李奉恕站在大晏无上显赫的祭台上。王修着急问他,老李你站在祭台上做什么?老李你下来!
  赤血金线的晏旗铺天盖地,遮住了高高在上摄政王的脸,王修在骇浪一样的恐惧里突然明白——
  摄政王,就是奉向帝国的祭品。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王修抓住胸口的衣料,手上的绷带缓缓浸红。
  摄政王的制引起的何止震荡。内阁能言善辩的阁老们坐在建极殿值房面面相觑。
  这个李奉恕,实在是太大胆了。
  何首辅坐得挺直,窗棂的影子在他身上一道一道抽他。
  安抚蒙古,是对的。可是,他们不敢。宣庙不敢,景庙不敢,成庙……没来得及。
  皇帝没法提,朝臣更不能提。何首辅莫名想起摄政王归京第一天上朝,问皇极殿上方是不是悬着锤子,悬在皇帝的脑袋上摇摇晃晃。岂止皇帝脑袋上有锤子,臣子,读书人,每个人都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遥遥地威胁着。身后名。决定读书人的一生终结与否的不是死亡,而是史官落笔的那一刻。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何首辅感觉到那大锤子,顷刻间就能覆灭一切。
  “诸位……谨慎吧。”
  司礼监的富鉴之着实惊着了。他是秉笔提督太监,但一贯谨小慎微,皇帝什么意思司礼监就什么意思。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一看摄政王的制,马上呈给皇帝,心里有些生气。摄政王应该提前奏明皇帝请旨,皇帝同意了再下制。这什么意思?让司礼监通知皇帝一下?再说内阁那帮拿名声当命的酸儒能同意才奇怪,这种主动向异族示好的票拟谁签?谁签谁就自己把自己拍死在史书里了。千年万年下去,留的难道是好名声?摄政王能豁得出去不要脸,内阁可豁不出去!
  富鉴之难得脸色难看,小皇帝小小一坨陷在龙椅里,听富鉴之简明地讲了摄政王想干嘛,神色倒是没变。他用小手翻着大大的图版书,一页一页。富鉴之认得那是安徽滋兰堂的套印彩图本《三国演义》。名画家郑千里起的稿,经典徽派精致婉丽的雕版,印出来的连环画生动明艳,尤其是滋兰堂擅长多色套印,非常难得,市面上千金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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