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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 (胶东大葱)


  卢什长面有忧色:“旗总,不好吧?”
  旭阳板着脸:“没事。”
  卫所饭堂里不讲究上下级,因为太冷了,大家要尽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卢什长拖出来准备吃完饭,看见旭阳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阳对面,有旗兵给两个人端上两碗炖菜。大海碗,小脸盆一样。旭阳还在喝酒,对李在德一仰脸:“吃。”
  李在德总算悟出在辽东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干。他生怕被旭阳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势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肉!李在德也是很久没吃过荤腥,一脸惊喜:“怎么有肉的!”
  旭阳没回答。李在德认定他不爱搭理自己,所以只是幸福地啃啃啃嚼嚼嚼,吃着不像牛肉,也不是猪肉。旭阳看一眼李在德的手,十个手指都缠上了细布条,有些伤口不方便包扎就干脆晾着,全是修火器被器具搞出来的伤。其实李在德手很秀气,手指纤细柔嫩,跟姑娘似的。灵巧却稳重,从来不抖。他师父王徵盛赞过李在德的手,说他的手能托起大晏——有点夸张了。旭阳看得出神,李在德小脸上都是油,吃得全情投入一点没发觉。旭阳抄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部捡进李在德碗里。
  “好好修。”旭阳说。
  接下来旭阳和李在德跑了很多卫所。不得不说有个旗总跟着,事情总是很顺利,但李在德担忧其他小组是不是也能这么顺利。旭阳不动声色展示给李在德的,李在德全部记录下来。各下级卫所的火器情况,火炮情况,新旧,折损率,记得一五一十。旭阳舍得跟他多说几个字,李在德挺有成就感,自己终于被认同。
  火器大多数能在屋里修,火炮就比较遭罪。顶级大炮叫铜发熕,一半埋在土里,因为没有炮架能在铜发熕发射的时候顶住它撼山震岳的后坐力。而且即便是埋在土里,发射时附近十尺之内不能站人,否则会被震得口鼻流血。李在德跪在雪里伸手校准炮膛,和旭阳一起清理上油。李在德在雪里摸了半天,忽然语调奇怪:“咦,我手呢。”
  旭阳原本是半蹲着,听他一说,直起上身:“什么?”
  李在德把双手从雪里抽出来,看着自己几根变得发白发灰的手指:“感觉不到了。”
  旭阳很平静,淡淡道:“没什么,用雪搓一搓。”他很不在意地托住李在德双手,用雪非常有节奏地搓,由轻到重,由慢到缓。李在德看旭阳满不在乎,也就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马上就收尾了,搓一搓我接着干。”
  旭阳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在德的手看。李在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双手手指的剧痛雷霆霹雳地扎向他的脑子,他的嘴不受控制尖叫出声,全身抽搐地发抖。
  旭阳大喊:“别动!疼就是回血了!”极寒的天气里旭阳一脸冷汗,他终于绷不住风轻云淡的表情,对李在德怒喝:“还想要手指胳膊别动!”
  李在德咬着嘴唇眼泪蹭蹭往外掉。旭阳最后都开始发抖,李在德的双手手指动一下。旭阳长长地吐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解开护心镜拉开领子,把李在德的双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剧烈喘气。
  李在德感觉到旭阳心如擂鼓,旭阳闭着眼睛喘气,用手指捏鼻梁:“老实呆着,等会儿。你的手指差点就完了。”
  李在德手指又痛又麻,旭阳皮肤上的热度一浪一浪像岩浆。旭阳劫后余生地喘息,用手撑着额头:“你的指甲有可能会掉。别动,人的体温才不会烫伤你。……你怎么那么能哭。”
  李在德吹了个鼻涕泡:“我我我不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生气难过什么的眼泪就出来了……”
  旭阳低低笑一声。
  白雪之地上冷风盘旋,旭阳揣着李在德的手。卫所里生火,李在德现在进去手只会更疼。李在德抽泣一声过意不去:“你揣着我的手挺凉的吧……”
  旭阳气息平稳,又回到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李在德轻轻问:“冻掉手指脚趾,就是这样的对吧。”
  “嗯。”
  邬双樨冻掉了脚趾。那时他只是随口一说,李在德没有体会。并不是“冻”掉,而是冻得坏死,最终切掉。如果不切掉留在肢体上,就是一块化冻的死肉。发黑,流脓,腐烂,越烂越大,烂到全身。
  辽东的雪,晶莹可爱,纯洁无瑕,是最美丽的天罚。


第51章
  李在德指甲果然剥落了。左手三个,右手两个。也有点走运,不是连根掉,甲床上还有薄薄一层,因此感觉有点怪,到也不怎么疼。指甲好说,手指是真的肿了,几根筋在骨头里跳,一路跳到心里。十指连心,李在德一晚上没睡。卫所破败,为了防风冬天都把窗用泥糊死,不见夜色,只能贴着墙听外面嘶号的东北风。
  和旭阳连着跑了几个卫所,李在德一早起床轻车熟路用雪搓脸。下级卫所的兵就比佃农强点,负责煮饭的大师傅胖胖的,听说李在德是皇族,对他笑得卑微又惶恐。李在德看得心酸,他想起自己远在北京的爹,时不时也会流露出这种惊惶的表情。
  大师傅切酸菜:“旗总吩咐要把酸菜切得稀碎。”
  李在德没带牙刷,只好等水烧开了漱口了事,守着火炉看大师傅忙:“啊?”
  大师傅脸上有炉灰,人胖胖的,笑容也胖胖的:“旗总出去巡逻了,出门之前让我早上把酸菜切的碎一点。”
  李在德揣着两只手:“为什么?”
  大师傅用手比划一个“舀”的动作:“李巡检手不方便,不好拿筷子。”
  卫所外面有马蹄声,接着是靴子省。旭阳深沉带哑的嗓音吩咐其他起床的旗兵:“把马喂了。”
  大晏兵制繁冗,一朝一个样。成庙时把兵制厘清,驻军守国门,卫兵平内乱。即便如此,得用时还得听调,卫所的旗兵随时要被征走。李在德几次想问旭阳上没上过战场,又觉得这问题太傻。
  旭阳一进门,橘色的火光映他一身铠甲,红得鲜艳明亮。李在德鬼使神差问一句:“你有赐服么?”
  武官赐服,正红纻丝罗纱,蟒纹,飞鱼纹,麒麟纹,斗牛纹,鸾带皂靴绣春刀,威严凛冽。
  “有。”旭阳回答。
  早饭的炖菜切得正好适合用勺子舀。旭阳一早喝酒,李在德见怪不怪。在辽东烧刀子是保命的法子,但凡冻得没死透的一口烧刀子能救回来。不过李在德是肯定不喝的。喝出瘾来回北京他又没钱买酒。卫所里其他旗兵灌几口酒开始扯犊子,越扯声音越大,飚出来不知道哪里的话,李在德一个字也听不懂。
  “朝鲜话,蒙古话。”
  旭阳坐在原本是窗的地方,李在德对面。李在德眨眨眼。
  旭阳想起什么:“上个卫所的卢什长,祖上女真人。”
  李在德张开嘴。
  旭阳难得笑一声:“大晏太大了。”
  李在德光知道大晏是大,直观感觉是去哪儿都远,但到底多大,没有概念。狭小的卫所饭堂,他突然明白“大晏”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那么多不同族裔的人,在大晏广阔无际的羽翼庇佑下活着。
  “我出去看了,今天一早要提早动身。天黑之前要到达下一个卫所,天黑以后要变天。”
  李在德默默扒菜。
  “辽东总是这么冷么……”
  旭阳喝一口酒,声音悠扬起来:“开春化了雪,肥土熟田,好山好水。”
  李在德轻声问:“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到底什么意思?”
  旭阳一只手指敲桌面:“京城的官来辽东一定要敛的东西。老参,貂皮。关外一根几百年的参换不了关内一袋米。”
  李在德差点喊出来:“这太黑了!”
  旭阳面无表情。
  李在德难过:“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讨厌我了。”
  旭阳倒酒,把酒碗递给李在德。李在德一脸震惊,然后非常荣幸,双手包得两只粽子似的,捧着酒碗豪情万丈地全干了。他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鲁王殿下!一定会有改观的!”
  旭阳淡淡:“鲁王?哦摄政王。”
  李在德打个嗝:“正是!”
  旭阳喷一声鼻息。
  李在德蹙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脸发红,眼发亮,很用力地捶桌子,“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吧!你不信我会告诉摄政王?”
  ……上头了。
  旭阳解开铠甲护腕,撸起袖子。李在德以为他要揍自己,吓得向后一仰。旭阳亮出肌肉结实的胳膊,硕大的疤几乎把旭阳的右臂截断。
  “被金兵的火器轰的。你有没有想过,金兵自己又不能造,他们那儿来那么多的火器火炮?”
  李在德干眨眼。
  “山西卖给他们的。一仗下来我们收缴的火器上都有晋造的铭文。我都清楚,摄政王能不清楚么。然后呢?”
  旭阳问他,然后呢?
  不不不知道……
  旭阳沉默一会儿:“你有句话说对了,那些火器是我们当兵的命。现在的情况,不光是我们自己的火器老旧,还要被自造的火器轰杀。山西的老财们不觉得有什么,朝廷不觉得有什么,摄政王看上去也没做什么,查晋商闹得热闹,也没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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