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耘在库中打个喷嚏,天津官员想起来:“陈官人,你们船员是不是没种痘。”
陈春耘一愣:“什么种痘?”
天津官员点头:“下午请痘医来,船员都种痘,陈官人也种上,不得天花。”
陈春耘震惊,自己不过出海数月,天花居然能防?
天津官员叹气:“你们赶巧了,正打仗呢。城郊西北的地方尸体垒得山高,山东兵还得从天津去辽东,外面兵荒马乱的。”
陈春耘确实听见仓库外面士兵整齐地奔跑,来来回回。世道不太平,趁着宗政鸢在天津赶紧把银子入库落锁上封,不然实在是胆战心惊。
“山东兵什么时候拔营?”
“说是奉命等什么人,等到就走,咱们快点吧。”
弗拉维尔救了宗政鸢一命,宗政鸢十分赏识他,决定战后向李奉恕举荐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背个火铳跪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罗林。罗林腹部炸烂了,救不了了。小鹿大夫跪在另一边,垂着头。罗林颤抖着勉强睁开眼,痛得无法发声,嘴唇无力蠕动。弗拉维尔看出来,罗林在用母语轻轻地诉说。
“想回家……”
弗拉维尔面无表情,热泪盈眶。小鹿大夫第一次看到弗拉维尔流泪,难过得说不出话。人的血肉对于火器来说,不堪一击。
罗林终于停止漫长的折磨,合上眼睛陷入永恒的沉眠。弗拉维尔把他放平。其他葡萄牙教官亲吻胸前的十字架低声祈祷。弗拉维尔抬头看小鹿大夫:“他说,他想回家。”
小鹿大夫闭上眼,眼泪被长长的睫毛压得淌下来。
京营来人将携带半枚虎符,过永平府进入辽东,阻断金兵再次南下,并从陆上与复州相接应,等到城下,复州开城起义。宗政鸢一折研武堂驿报,用火折子燎了,京营的人便到了。
来的竟然是邬双樨和旭阳。
邬双樨和旭阳牵着马去见宗政鸢,半晌队伍后面才来军器局的马车。跟军器局接洽的是火器营教官队领队弗拉维尔,李在德一下马车,弗拉维尔敬礼:“您好。”
两个人对视,愣住。没想到对方是故人。那一回邬双樨和旭阳,主要是旭阳把弗拉维尔灌趴了,李在德去搜弗拉维尔身上的枪——那时还是夏天,热得蝉鸣声声,火烧的云霞像梦境——恍如隔世。
弗拉维尔笑了:“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年轻英俊的将军。”
李在德笑:“他们在前面。”
弗拉维尔拿起一把改装鸟铳,拔下枪膛,看到膛线。李在德面红耳赤,以为弗拉维尔知道自己灌他。弗拉维尔倒是想,如果大晏能批量生产过硬的火器,能不能卖一些给葡萄牙。
“战事总会过去的。”弗拉维尔装上火铳。
军器局随行的除了火器工匠,还有小广东,弗拉维尔看到他倒是有几分亲近,因为他能说葡萄牙语。弗拉维尔跟小广东打招呼,想起小广东跑到教官营跳舞。教小广东跳舞的罗林已经不在了。
“总会太平的。”弗拉维尔自言自语。
武英殿散朝,皇帝陛下留下曾芝龙,叫出曾森。曾森扑进曾芝龙怀里,嚎啕大哭。数月不见,曾森北京口音愈发标准,哭起来都字正腔圆。曾芝龙半蹲下,搂住他。皇帝陛下离开武英殿,交代富太监:“曾卿和他父亲许久未见,就在武英殿叙话,其他人不得打扰。”
曾芝龙抱着曾森把他拎到偏殿暖阁花炕上:“又重了。长个了。”
曾森抿着小嘴,眼泪哗哗淌,不停地抽泣。
曾芝龙摩挲曾森小小的背:“你这几个月,还好吧。”
曾森一边收不住地哭一边急急忙忙道:“我种痘了,和皇帝陛下一样,以后就不怕天花了。”
曾芝龙一扬眉毛:“嗯?”
曾森一抽一抽地着急说话,曾芝龙拍着他。不想这个大胖儿子是不可能的,曾芝龙就这一个孩子。海盗的孩子注定是浮萍,海浪涌到哪里,浮萍水草飘到哪里。曾芝龙该舍也很舍得,不狠他活不到今天。曾森进京是当人质的,倒是没想到李家宽和,这小子混成个小王爷。
“不错,哪里都能混,是我的种。”
曾森一抽一抽的,感觉自己亲爹是在表扬自己,于是很高兴。
皇帝陛下很羡慕曾森,曾森的父亲还活着。他回到南司房,抬头问富太监:“大伴,先帝什么样呀?”
皇帝陛下最近很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在渐渐淡忘父亲的样子。不该这样,但是他就是留不住。
“看画像呀。先帝龙章凤姿,金声玉振,万中无一。”
皇帝陛下郁闷了,他不是要这些词。富太监心里一酸。陛下不敢去问太后,怕勾起太后伤心事。他低声道:“先帝还是皇子时,奴婢刚进宫。那么多皇子,先帝站在那里,就像天人。”
“那我六叔呢?”
“先帝经常抱着殿下。”
皇帝陛下更郁闷,他不记得先帝抱过自己,为什么六叔可以经常被先帝抱着?
“摄政王殿下现在不是经常抱您么。”
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也对。他珍藏着六叔给他的那封信。自己出生,先帝给六叔写信,喜极而泣。皇帝陛下心里一动:“先帝爱哭吗?”
富太监半天才回答:“先帝心软。”
远去的父亲忽然有了点温度。皇帝陛下开心起来,晃晃小脚,不再追问。
摄政王回到王府,鹿太医早等着。王都事解开李奉恕的外袍,头皮一麻。中衣全被血透了。
肩甲,背,腿,全都缝过针。李奉恕坐在武英殿就是熬下来的,他痛得全身发抖,但是没人能发现。鹿太医解开李奉恕身上血腥的裹帘,李奉恕白着嘴唇问王修:“士卒计数都完成了么。”
王修麻利地帮主鹿太医,嘴上回答:“都完成了。金兵满蒙汉都有,根据尸体计数金兵中汉军损失最大,其中——”
鹿太医道:“我用特制的酒杀一杀,免得作脓,殿下你忍一忍。”
鹿太医小瓶子一倒,李奉恕抓着圆几闷哼一声。王修搂着他,示意鹿太医接着倒。李奉恕冷汗滚滚面如金纸,王修看着李奉恕痛得控制不住地痉挛,眼圈一红,眼睛往上看。
李奉恕埋在他怀里,含混地冒出一声:“疼……”
第254章
李奉恕睡得不安稳。王修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睡在外侧, 撑着头看李奉恕。外间点着灯,一团渲开的熹微的光飘渺地笼着夜色,悠然宁静的一潭深水。李奉恕左肩下垫着东西,微微往里倾,大半个侧面浮出光影。王修仔仔细细端详他, 看了这么多年, 怎么都看不够。李奉恕长得凶, 还是因为鼻梁太高, 眼窝太深。看人的时候略略收下颌, 眼睛微抬,剑眉往下一压,眼神看上去又暴戾又冷峻。王修从来没敢告诉李奉恕,当年他第一眼见着这位龙子风孙吓了一大跳, 眼神太锋利了,剔骨刀一样。嘴唇薄, 线条凌厉分明。李奉恕不是很爱笑, 薄唇就尤其显得寡恩薄情。
其实不是的。王修微微凑近李奉恕,悄悄蹭蹭他。
李奉恕微微蠕动一下, 王修起身拧个帕子轻轻蘸他脸上的冷汗。伤实在太多,鹿太医建议静养,李奉恕说现在不是静养的时候。白天在武英殿坐那么久,伤口一直渗血,还不能给人发现。他从武英殿回来, 王修有心理准备,看到血透中衣的惨烈还是受不了。李奉恕睡得不安稳,嘟囔一声。王修趴下去听,只有一个字,没听清。
老天保佑,老李以后无病无灾。
第二天李奉恕一睁眼,王修弯下腰笑眯眯看他:“醒啦?疼吗?”
李奉恕就爱看他这个笑容,两只眼睛弯弯的。李奉恕躺着,舔舔嘴唇,突然道:“我梦到我哥了。正脸。”
王修一愣,李奉恕难得清晨请来面部表情和缓惬意。他看着床罩,跟王修解释:“我第一次梦到他正脸。他对我笑,没说话。”
王修心酸:“你老说梦到不到他老人家,这样不是挺好。”
“不是他三十岁登基前的样子。看着特别小,十七八。”李奉恕嘴唇干裂,还是看床罩,没发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可能……可能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情境,只是我不记得了。”
李奉恕吞咽一下,鼻音浓重笑一声:“我逃去山东,他给我写信我从来不回。他肯定是挺生我气的。”
王修默默地拧个帕子,轻轻帮李奉恕擦脸:“今天别上朝了,鹿太医说再坐那么久缝合的伤口反复拉扯变形,就长不好了。”
李奉恕咬着牙坐起来:“我今天进宫。你想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王修一顿,这么多年了,李奉恕头一次开口讲他幼年的事。那是一直追着他咬的噩梦,李奉恕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李奉恕突然停止,一转身,面对那个撕咬他许久的噩梦。
“不急在这一天……”
李奉恕已经站起,上衣上隐隐也透出血迹:“正是时候。”
文华殿后面东三宫,是皇子们的住所。王修跟着李奉恕进入宫门,下马车信步走着,穿过雄浑巍峨的重檐宫殿,风一起,驱鸟铃振振有声。皇三子天花夭折,宫中暴发天花,紫禁城东半边全部封闭。天花过去,烧烧埋埋擦擦洗洗,紫禁城东边的宫殿全都寥落且萧条。过元辉殿,再过穿殿,一路到昭俭宫。昭俭宫拆得狠,拆拆烧烧,现在还没添置全。王修从来没这,只能垂着眼睛不乱看。李奉恕站在昭俭宫前,仰脸看昭俭宫的牌匾,微微一眯眼,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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