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首辅沉默,内阁沉默,六部所有官员都沉默。
救助?战时如何救助?从哪儿来的粮?
武英殿外飞雪纷纷,皇帝陛下胖乎乎的小手攥拳,松开,又攥拳:“王都事,摄政王没说什么吗?”
何首辅终于解释:“陛下仁善,心怀万民。只是这时候开平卫永平府正在激战,海路陆路都无法运粮去辽东。况且关内今年年景亦很糟,福建大旱赤地千里……”
皇帝陛下一拍御案:“赈灾粮却不知去向!”
小皇帝的眼泪掉得更急。内外勾连的蠹虫,赈灾粮被贪墨,被烧,被炸,南大仓珍贵的赈灾粮被践踏得一点不剩。六叔血洗福建抄没家产诛连京中,为什么?因为没东西赈灾了!六叔担了个残暴寡恩的名头!
富太监用手帕轻轻给皇帝陛下擦脸:“陛下,摄政王会有办法的。去问问他吧?”
皇帝陛下抽泣:“开平卫不知道战事如何,六叔也不知道好不好!”
武英殿又沉默。这位摄政王殿下刚愎擅杀,他们如此地惧怕他,可这时候,保护他们的也是他。
摄政王和周烈和金兵决一死战。既然等不到他们分兵去宣府,那么做个了结。开平卫内外的血肉几乎成为泥沼,人命微贱。开平卫外面石头堡被炮火轰得崩塌,关隘城门摇摇欲坠。
摄政王戴上面甲,拎着长枪。飞玄光喘着粗气,已经没有白雾。摄政王拍拍它:“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飞玄光晃荡一下,打个鼻响,立刻站好,长长嘶鸣。
金兵冲关,晏军蜂拥向前,死不后退。
三万晏军顶十万金兵,双方死伤疲累都到了极限,便赌一把国运吧。该是谁的天下?
多罗豫郡王阿稚奉命下山东,突然遇上名不见经传的宗政鸢。他听孔有德说过,宗政鸢骄横且目中无人。阿稚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自己被伏击,阿稚恶狠狠地啧一声,黄台吉想必是知道山东都是精锐,才放自己来对宗政鸢!兄长阿獾的已经没兵了,阿稚还有兵,难道是想借机一并铲了他们兄弟,像清洗正蓝旗一样,清洗收编他们的正白旗和镶白旗?
阿稚绝不会后退,誓与山东兵拼杀至死,当然也绝对不受黄台吉算计!既然如此,阿稚定要南下,占了山东依山傍水脱离建州自立,用登莱船只接兄长过来,到时候再说!
阿稚怒吼:“杀了宗政鸢,踏平山东!”
轻兵营在伏击战中损失惨重。轻兵吃的就是断头饭,利剑出鞘便再不回还,宗政鸢含泪咆哮:“守住天津卫!勇往直前者,重赏!”
天津卫西北方向,尸垒如山。
一簇火焰燃烧狂奔向前,全无惧怕箭簇火器。交锋中天地消失,阿稚的副将拉着他:“郡王,再不撤退镶白旗损失太大了!”
阿稚杀急了眼:“那也要杀了宗政鸢,杀了他!为兄弟报仇!”
宗政鸢越杀越近,阿稚一指火色的身影:“用火器,用火器!”
副将拉不住阿稚,阿稚不会撤退,只能大叫:“宗政鸢进入射程了,快点!炸死他!”
阿稚一定要宗政鸢死,镶白旗的战亡从来没有这么惨!宗政鸢那血色火焰摧枯拉朽烧至近前,阿稚突然仰面一倒,摔下马。副将滚下马:“豫郡王!”
阿稚被火器炸得满脸血污。
那副将一抬头,似乎在瞬间看到远处一对蓝色的,像是初春纯净天空的眼睛。
“快撤,快撤!”
镶白旗撤向永平府,宗政鸢立马血泥沼泽中,仰看苍天。
开平卫最后一搏,摄政王和周烈在绝境中顶着金兵,长枪淌血。开平卫守不住,摄政王和周烈就力战至死,再无遗憾。周烈看一眼摄政王,戴着面甲,森冷沉静。
金兵最后的冲锋被晏军用血肉之躯生生堵在关外。京营视死如归,前赴后继。摄政王冲向前挥枪扫刈。帝国需要一把锋利的长枪,震慑四方。摄政王自己化为凶器,屠戮不休。
金兵进攻突然弱了,且战且退,一面断后一面往西跑——金兵分兵了!
周烈的马匹左右一晃,倒地再无声息。周烈被摔在地上,粗重捯气。
摄政王下马,全身滴血。飞玄光全身颤动,还是能站着。摄政王向周烈伸手,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
周烈握住那只手,勉强站起,一瘸一拐去抚摸累死的战马。
横尸遍地。无论晏人金人,死了,也就都一样了。
“换防,调白杆兵去追。”
研武堂来人送信,京城中问辽东军卫怎么办。辽东军民,全都接近饿死。
摄政王站着,黑甲看不到血迹,只有血腥缭绕。他摘下面甲,看王修清俊的字迹,十分平静:“救。开南大仓。”
驿官回问:“何首辅问陛下,南大仓所剩不多,明年再遇饥荒要如何?”
寒风吹拂,战场上空,很快有秃鹫默然盘旋。
宗政鸢返回天津港,满目冬日荒凉。忽而清远舰冲进天津港,远远鸣号。天津港鼓声大振:有船进港!
巨大的炮舰在夜色中一边燃放烟花一边缓缓驶进港湾,光焰绚丽,繁花盛开。甲板上敲锣打鼓一片欢腾,盛大恢弘的曲目正唱到高潮,船头立着骄傲的人影放声大笑:“今天除夕,新年好啊,马匪!”
宗政鸢仰头看那人影,也大笑:“新年好啊,海盗。”
曾芝龙摘下帽子,优雅一行礼:“共襄盛举。”
第251章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 同知陈春耘归来, 请求入京。
曾芝龙登上港口,背后的烟火戛然而止,海天回归深黑的寂静。宗政鸢跟曾芝龙面对面一笑,曾芝龙微笑:“第三把镇寇斩马剑会是谁的呢?”
宗政鸢咧开嘴,整齐的牙齿森森洁白:“是啊, 谁的呢。”
研武堂命宗政鸢原地驻守天津港, 以防金兵再次进山东。宗政鸢收到研武堂驿报, 金兵已经分兵, 往更西去, 从陆相晟那里进长城。宗政鸢唯一顾虑的是害怕鞑靼此刻闻风而动,跟着抢。年初摄政王把互市搞成了倒还好,能给鞑靼一口甜的。万一林丹汗反应过来助金兵一臂之力,整个研武堂碧血涂地也挡不住了。
老陆, 到你了。
金兵向西前进,留一个团营断后。断后的金兵抱了必死的决心, 与京营胶着撕咬。长城的烽堠烟墩一个接一个向西燃起, 狼烟直上九霄,烽火烈烈照向秦晋之地。
新任工部虞衡司郎中李在德率领军器局与匠作处上下豁出一切竭尽所能地准备火器火药。虞衡司郎中正五品, 即便是工部用人并不很拘泥于科道,李在德突然从九品晋升五品,快得吓人。赵盈锐打定主意抱住李在德,特地跑到军器局看李在德。李在德瘦瘦弱弱鼻尖上挂副眼镜,戴个围裙, 两手油污,依旧非常威严地监督工坊,令行禁止,一派将军风度。
赵盈锐心底有个投笔从戎的梦,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辈子也就够格伺候笔墨。看到制作火器的李在德,他心情又激荡了。谁都不能真的大杀四方,火器能。
京郊有三个大军器库,都是在周烈将军清查田庄之后建的,目前库存除了白杆兵那一批,尚能支持,但肯定不够。改造火器快一些,振星不能挥霍,短时间造不快。
李在德一捶桌:拼了!
京营活活把断后的金兵团营给吞了,开平卫关隘门一开,白杆兵仿佛咆哮的钱塘江冲出长城。长城上烽火狼烟连成屏障,守护多灾多难的国土。深厚的云层突然裂开一条缝,灼灼金光越来越盛,银甲白马的小将军闪耀如飞火流星,领军策马向西狂奔。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看得到金光中澄澈的蓝天。石砫土兵们叱咤呼喊:“天开眼咯!天开眼咯!”
苍天看到咯!
马又麟一挥长枪,向西去,跟陆相晟前后夹击,然后汇合!
京营后备军奔赴开平卫,和摄政王所领团营换防。周烈原地驻守,摄政王领兵回城保护京畿。
摄政王领兵行进,厚厚的云层突然开裂,纯净威严的阳光在摄政王前面开路,摄政王一步一步劈开阴霾,所向披靡。
皇帝陛下出城迎接摄政王,小小一个人坐在车上,灿烂的华盖伞随风飘扬。他很紧张,握着拳头:“大伴,开平卫胜了对吧?”
富太监回答:“一切按照研武堂和兵部的计划进行。”
曾森和李小二一边一个站着在车旁,实在太矮看不着人了。曾森一只手拉着更矮的小柿子,防止他攥紧御车轱辘下面。
小柿子轻轻问:“六叔打赢了哦?”
曾森回答:“殿下把金兵挡在开平卫外面了。”
小柿子一只小小的手扶着巨大的车轮条辐,被曾森扒拉下来:“危险。”
曾森看不着李小二,李小二今天穿着皮甲,抬头挺胸告诉曾森,以后六叔的黑甲要传给他。
皇家仪仗的鼎鼎威仪在城门外烈焰燎原,火红色金线绣的晏字旗纵横拂风。阴了月余的天突然云层崩裂,人群中忍不住崩出一声气音。堂皇的光焰泼洒而下,黄昏的辉煌腾腾蔓延,黑甲黑马的摄政王披光而来。
摄政王很远就看到了皇帝陛下的仪仗。飞玄光筋疲力竭,走得不快,巨大的身形缓慢移动,威武如岳。越来越接近,摄政王一眼就看到了马车上华盖下小小的幼儿。太小了,坐在奢华的车座中,厚实的垫子小小陷下去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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