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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 (胶东大葱)


  所有秦军齐齐一喝:“战!”
  夹药口罩不够,没有口罩的士兵只好用布条简单地掩住口鼻。秦军曾经以高度服从和悍不畏死横扫天下,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对阵瘟疫,亦无所畏惧。
  秦军在延安城中巡逻,日夜不歇。有死士队专门收染疫病人,强行从家中抬出,活着的送入铺天盖地被白布遮住的空院子中,已经死亡的全部集中到下风向焚烧掩埋。这些死士全部戴白布包裹的面罩头盔,厚手套,一身白布袍,形如恶鬼夜叉,游荡在大街小巷,一旦有患病者,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捉走。
  一男子全身脓疮,被死士队抬出来,一女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追在后面厉叫:“白敬!你如此草菅人命,不怕将来下地狱!白敬!老天看着你,你下十八层地狱!”
  临时收治疫病患者的官衙被称作“白棺材”,全是白色布幔,进去少有能出来的。死在里面,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直接抬去焚烧。
  浓烟滚滚,直上青天。
  另一队在延安府中扑杀一切鼠类,打死焚烧。天干物燥,火势四起,延安府好似提前进入赤焰地狱,晴空之下哀声遍地。
  魏知府和钱同知核算城中有多少存粮和药材,够挺多久。存粮药材,皆堪忧。死士队的面罩日日更换,布制口罩全部焚烧,口罩大量消耗。钱同知忧虑:“朝廷赈济还没消息,先不说赈济,白巡抚这样枉顾人伦,被人弹劾戕害百姓一点不冤枉。那个吴大夫这样残虐毒辣的隔绝焚烧,真的有用吗?”
  钱同知的儿子刚娶媳妇儿,大好人生才开始,钱同知是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城的,只是白巡抚说一不二,城门一关,谁都出不去。大晏向来人伦最大,亲人患病必须侍疾,父母患病子女还得吮吸脓液以示孝道,这样患病就被抬走隔离闻所未闻。
  魏知府冷静地一叹。不管吴大夫这样酷烈的手段管不管用,白巡抚,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瘟疫从延安府放出去。魏知府曾经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冷汗淋漓,这几日眼见着白巡抚铁血手段,猜测证实,反而心下安定了。
  延安府把瘟疫扛下来,对得起大晏皇恩了。
  “拙荆十年前得瘟疫,不许我和女儿接近,一把火在炕上自焚而死。”魏知府从来没谈过自己的妻子到底是如何死的,连钱同知都只是模糊知道是得病去世。魏知府平静道:“她怕连累我们父女。有她在前,若我得了病,也没什么好怕的,学她即可。瘟疫躲不躲的过去,看命。”
  钱同知惊恐地看着魏知府。魏知府跟那个白修罗混得久了,脸上畏畏缩缩的神气几乎不见,眉宇间充斥着凛冽杀机。
  死士队在街上整齐的脚步声,成为延安府所有人的梦魇。白敬就是从地府出来的修罗,放出地府一万恶鬼来人间索命。
  家里有病人的人家为了不被捉去,阖家闭门不出,病人死了也不发丧。几天之后,全家身亡,脓水横流。
  死士队撞开木门,默默看着已经生蛆的大小尸体。
  整座茅屋全部焚烧。
  病人死在旧官衙中,家人见不到尸首,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官衙外面痛哭。整个旧官衙是个巨大的白色棺材,进去直通地府,再也无法回到人间。白棺材外面有秦兵把守,可惜刀枪挡不住哭声。凄厉痛苦的声音能穿透云霄,有人大喊:“天啊!你睁眼看看我们啊!”
  吴大夫包得严严实实,在“白棺材”中诊治病人。一旦染上热疫,便要分而诊治,视症候而定。白布隔离,不过是因为白布易得,扑天盖地的白布,倒真的像招魂幡。吴大夫下定决心,一生研究瘟疫,只是追着瘟疫跑,总有一次正面对峙,实践他所有的经验总结。十年之前他未救得延安府,那么此时此地,正逢其时。
  白巡抚已经豁出去千夫所指,背千古骂名。吴有性区区一个铃医,又有何惧!
  针线场除了包药,没日没夜缝口罩。人手不够,本来肯放女子出来干活的人家就少,一闹疫情,更不让出门。
  魏姑娘缝得手指渗血,仍然一刻不能停。口罩夹层中加胡椒薄荷艾草,吴大夫说疫病有天授,有人传,基本都是于呼吸间进入肺腑。挡住口鼻,则减轻呼吸染疫之忧。必须先供给秦军,两万秦军都配上口罩,再缝其他人的。
  城中在死人。魏姑娘冷静地缝口罩,她最先做的一个口罩就给她爹了。她知道疙瘩瘟是什么样子的,人一下就没了。针线场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些女子直接被家人拖走,魏姑娘无法阻拦。
  终于有一天,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她一边缝一边庆幸,冬衣幸亏已经做完了。针线场外面的阳光胧胧地照进来,如果没有瘟疫,这只是个温暖而平和的午后。魏姑娘脸上带着口罩,她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
  面前的光影一暗,魏姑娘眯着眼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人。邹钟辕站在那里,问魏姑娘:“你怎么还在。”
  魏姑娘低头继续缝:“缝口罩,能缝多少缝多少。”
  她缝了半天,感觉不对,又抬头看邹钟辕:“你怎么了?”
  邹钟辕沉默一会儿,反正口罩挡着脸,没关系:“我们营里……有同袍走了。”
  魏姑娘低头缝两针,眼泪滴落。
  邹钟辕忽而笑了。
  “城中百姓皆称我们恶鬼,染疫死了也是活该。多谢姑娘眼泪,死而无憾了。”
  恶鬼也是怕染疫的,恶鬼死了,尸体也是要被焚烧的。
  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更加努力地缝。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转身离开。
  大灾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他就是来见见她,即便是最后一眼,当真……无憾了。
  城中粮草见底,药材不够,秦军中收尸体的死士队已经换了五六拨人。魏知府深夜推开白巡抚书房的门,白巡抚羸弱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竟不是百姓唾骂的凶神恶煞的修罗。
  “城中还能坚持几日?”
  魏知府轻声道:“不到旬日。”
  白巡抚眼缚黑纱,在灯光中微微垂着脸。魏知府略略一瞥,白巡抚正在写奏疏。瘟疫比战事更凶险,延安府城破之日,白敬殉城之时。上愧对皇恩,下愧对百姓,白敬虽死无颜。
  夜色中,忽然传来笛声。凄清的笛声在夜色中阵阵回荡,哀恸决绝,涟漪不歇。
  魏知府心里一动,轻声道:“不知和当年张巡守睢阳听到的笛声是否一样。”
  白巡抚认真地听着。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困守孤城,拼尽所有,誓不低头。
  笛声哀哀盘旋,魏知府在昏惨的灯火下看到白巡抚黑纱下淌出的眼泪。
  魏知府长长一揖:“‘将军有齿嚼欲碎,将军有眦血成泪。生为将星死为厉,尽是山川不平气。’当年李首辅作诗赞扬司马圣王张巡,白巡抚,如今亦是一样,天与一城为国蔽——天与大晏延安府,为国镇守。”
  白巡抚郑重对魏知府还礼:“你我二人同心,金不利。”
  朝廷赈济始终不到,白巡抚魏知府心里有数,朝廷粮食捉襟见肘。赈济福建已经是开了南大仓,赈济延安的粮,从哪儿调?
  魏知府浑浑噩噩十七年,见到白巡抚才清醒。也许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为国守一城,臣等,本分。”
  口粮收紧,草药收紧,先供“白棺材”中的大夫们和病人们。路口军官分发药汁从未间断,薛清泉却感觉到弹尽粮绝。
  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在异乡,死于对阵异族的战场,只是没想到居然可能会死于瘟疫。薛清泉大笑,笑出眼泪:“遭瘟死的,听着一点都不配名留青史!”
  白巡抚亲自巡街,一个老太太冲出来揪住他的衣襟,苍老的手就那么抓住白敬的衣服:“白敬,你不怕遭报应,你不怕不得好死无人收尸!”
  她一家都被抬走了。丈夫,儿子,儿媳,只剩她。延安府已至绝境,她也已至绝境。老太太抓着传说中恶鬼修罗的衣服,疯了一样地晃:“白敬!你不怕死无全尸!”
  瘦高的白巡抚被矮小的老太太拉得弯下腰,一伸手制止秦兵围上来。老太太一把抓下他的面罩,连带扯下了黑纱。狰狞恶鬼的面具下,左蓝右碧天神慈悲的眼睛泫然泪下。
  “为国守城,为国征战,白敬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
  吴大夫摁着一个病人灌药。已经有郎中染疫死去,医者不自医,也许下一个就是吴大夫。“白棺材”飞飞扬扬的白布外面家属想要闯进来,被秦军坚定地拦截。家属尖叫着咒骂吴大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其他郎中吓得手抖,吴大夫恍若未闻。
  “死之前,让我见到瘟疫溃败,则死而无憾。”吴大夫喃喃自语。
  他耗费一生精力研究被正统医学不容的学说,被口诛笔伐骂了这么多年,就让真正的大疫来检验吧——
  到底,他是不是对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
  魏知府和钱同知焦头烂额,粮仓见底,草药已无。魏知府走到针线场,魏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指渗血,没有东西可缝。魏知府轻声叫她:“丫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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