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泉刚刚从甘肃北大仓回来,在宴席上大吃特吃。一面吃着一面看见邹钟辕失魂落魄,一拐他:“你怎么了?不饿?”
邹钟辕手里端着的酒被薛清泉拐得洒出来,还是木愣愣的。
薛清泉左右看看,呲牙笑道:“邹兄眼中有无边春景啊。”
邹钟辕把酒盅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薛清泉低声道:“邹兄看别人成亲,心痒了?邹兄家大业大,何愁良配。”
邹钟辕一声不吭,只是沉默。薛清泉讨个没趣,继续啃肘子去了。
没看见魏姑娘在哪儿。邹钟辕被漫天满地的大红喜字烫了一下,那喜字跟烙铁似的烙他肉上,滋滋响。
家中来信,族中已经给他议亲。邹家祖上靠军功得爵,子孙争气,几代得皇恩,积累下来也是个名门望族了。长房长孙婚事必定隆重,专门等着出国丧才郑重地议亲。邹钟辕在外吃苦许久,如果想回家,家中可以想办法托请,把邹钟辕弄回京营。
邹钟辕扔了酒盅,用碗倒酒,咕咚咕咚灌。薛清泉张着嘴:“邹兄,人家的婚礼,你怎么像来砸场子的?”
邹钟辕放下碗。薛清泉了然:“你家想让你回去。”
邹钟辕看他:“你家没动心思?”
薛清泉啃完肘子吮吸手指:“我家不比你家,我家再不出个挣军功的,也就等着没落了。现在全家指望我,哪会让我回去。”
邹钟辕又倒一碗,薛清泉吓得拦他:“行了行了,别喝多了在婚宴上出洋相。你喝多了我可不背你。”
邹钟辕愁肠满腹,没注意薛清泉借机把手上的油花都擦他身上了。那边不知道在热闹什么,薛清泉一时也没了兴致:“反正我不回去。你家没告诉你摄政王一力保研武堂的事?我看出来了,跟着白巡抚能干出点功绩来,也算不枉活一世。我刚从甘州回来,本来以为延安府就够苦了,那边……嗨。能做一点是一点,比不做强。”
邹钟辕沉默。
酒宴上没有女眷,女眷在后院。隐约能听见一些笑声,邹钟辕分辨不出魏姑娘的声音。
婚宴过去,邹钟辕借着酒力壮着胆,在魏知府家门口转悠。延安府都困难,大部分住窑洞,魏知府家也就是低眉小脸的四合小院子,小小的木门。邹钟辕依稀记得木门后面的影壁,上次魏姑娘一开门,玲珑标致地一站,身后深色的影壁把她衬得面色发光。
邹钟辕伸手摁在木门上,等了许久。薄薄的木门重有千斤,他敲不动,他怎么都敲不动。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僵持许久,他缓缓放下手,转身踉跄着离开。
魏知府下了酒宴,一力邀请白巡抚去他家喝一喝解酒汤。老头子乐呵呵:“白巡抚放心,家里没人,我姑娘还在针线场。她说了冬衣就剩最后几件,一鼓作气做完了,也算了心事。今天临出门之前,她熬了一大锅醒酒汤晾着,让我一回家就喝。我姑娘熬的醒酒汤可好喝了,明天一早起来不头痛。”
魏知府知道白巡抚气质凛冽,其实是最和蔼不过的人,处久了,大家都跟亲人一样。白巡抚笑道:“令嫒真是孝顺。”
魏知府老泪一弹:“她娘走了以后,我这天天忙着,对她疏于照顾。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她们娘儿俩。”
白巡抚不知道怎么宽慰,只是微微笑着。魏知府一抽鼻子:“我是个不中用的,当了十七年知府没当明白,为民生立命一点没做到。如今白巡抚来了,重整土地,我眼见着农人能有个活路,心里高兴。今年虽然收成不算好,但到底是有,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开恩不收租子,只要努力耕种,明年再多收一点,是不是就好一点?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延安府无饥馑,陕西无饥馑,大晏无饥馑……”魏知府响亮抽泣一声,“富足盛世!”
薛清泉跟在白巡抚后面,白巡抚纤细的手指在背后一转,薛清泉立刻去搀着魏知府,老头子喝点酒就飘。
魏知府飘飘然地满面红光,竭力邀请白巡抚和薛守备去家中喝醒酒汤,压根就不怕薛清泉了。薛清泉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被魏知府一把老骨头压得吭哧一声,怎么这么沉?
白巡抚刚要推开魏知府家门,秦军霍把总突然惊慌失措跑过来:“白巡抚!薛守备!可找到你们了!”
白敬一蹙眉:“慌张什么?”
霍把总全身都在抖:“疙瘩瘟,疙瘩瘟……”
薛清泉全身瞬间坠入冰窖:“说清楚点!”
霍把总面目苍白:“一个卫所,一个人都没剩,疙瘩瘟,我见过,那是疙瘩瘟,疙瘩瘟回来了!”
瘟疫中最烈的疫病,十年前曾经让延安府几乎屠城。
魏知府一愣,面目忽然雪白,他推开薛清泉,双手抓住霍把总的领子。苍老的双手仿佛铁钳,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把总:“你没看错!”
霍把总涕泪横流:“魏知府,我怎么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十年前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天地皆静,所有人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渺茫的,命运的声音。
薛清泉全身遏制不住地战栗,他不敢看白巡抚,他不敢想以后。
在惶恐的安静中,魏知府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野兽的哀嚎:
“苍天!不给活路啊——!”
高祐元年九月中旬,北京研武堂收到延安府白敬驿报:延安府出现烈性瘟疫。
王修一看,手一抖,疙瘩瘟。这瘟疫仿佛是追着大晏咬的厉鬼,在冥冥中睁着血色的眼睛狰狞地看着大晏,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便来索命。缥缈无踪,去而复返,简直是命运给大晏的诅咒。
“延安府十年前出现过疙瘩瘟,几乎一夜之间十室九空,救之不及。”白敬还在延安府,王修不能不着急。金兵围城王修都没害怕,这一次王修真的害怕了。瘟疫的杀戮,兵事不及万分之一。
摄政王一拳擂在桌案上,桌案咔嚓一响,通体崩出细纹。
数天之后,延安府送出最后一份研武堂驿报。书写匆忙,寥寥数语,笔画却如同凿于岩石断崖之上,字字皆誓。
臣白敬启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延安府上下决意效法右玉,一力抗击瘟疫,不欲牵连别地人民。已有一位吴大夫入城襄助,与延安府共渡难关。臣谨记皇恩君恩,铭感五内,此役若能胜得瘟疫,大晏则有治疫先例。若不能胜,臣于九泉之下结草衔环,永感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
延安府彻底关闭城门。
研武堂再未接到延安府来的驿报。
第179章
延安府发出第一封研武堂驿报之后, 右玉马上就知道了。研武堂第一代驿马, 右玉,延安府,济南。
陆相晟拿着驿报看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看,抬眼, 看到权道长。
小道长绷着小脸, 认真地看过来。从北京来右玉这几个月, 晒黑不少, 也瘦了, 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陆相晟一张嘴,漏出一声带哭腔的苦笑:“权道长,你有没有算到大晏要过的坎呀。”
权道长眼圈发红:“瘟疫吧。”
陆相晟深深地看着权城:“权道长,这一次, 大晏能过去吗?”
权道长握住陆相晟越抖越剧烈的手:“能的。”他的嗓音还具少年清凉的音质,无所畏惧,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陆相晟, “能的。你不信我神神叨叨,你要信摄政王殿下能鼎定乾坤。”
陆相晟勉强笑笑。
延安府已经暴发,离右玉……多远呢?
吴大夫当天便准备去延安府。他随身带着一大箱子书稿,不得不坐马车。吴大夫不用车夫, 自己套车自己赶。陆相晟追出右玉:“吴大夫!您等等!”
吴大夫停住马车, 跳下来。陆相晟追到他跟前:“吴大夫,您……去延安府?”
吴有性点头:“正是。我毕生研究瘟疫, 此时当然要去延安府。”
陆相晟实在是忍不住:“吴大夫,您年纪大了,我怕……”
吴大夫笑呵呵的。他的确年纪大了,不光头发,胡子眉毛都花白得斑驳。他一生都在追逐着瘟疫跑,从江苏到山东,过河北,经山西,进陕西,在甘肃停留,又沿途折返,回到山西右玉。吴大夫拈着胡子笑:“我本事不济,只能医人,不能医国。能在右玉有幸结识陆指挥,总算看到后生可畏,青年才俊可医国。”吴大夫对陆相晟长长一揖,“开药方讲究个君臣佐使,我们医人的,君臣佐使只是草药。诸位医国,君臣佐使,皆是栋梁,我能看到如此,此生无憾了。”
陆相晟看着老得有点佝偻的吴大夫,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全部用来砥砺风霜,年华不在,仍能存留傲骨。瘦骨嶙峋的老大夫精神矍铄:“既然只能医人,便好好医人,也算对得起医家祖师。听说那位白巡抚亦是麟凤芝兰的人物,我去见见他,也不枉此行。右玉中的几位大夫尽得我真传,亦抄了我的书稿,他们可保右玉平安。陆指挥一定记住,瘟疫,防大于治。”
陆相晟无法开口再劝老大夫留下。吴大夫拿出医铃,缓缓一摇,清脆的铃声阵阵脆响。
“医生就是铃医,走街串巷,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我这就去延安府了。”吴大夫慈祥地笑笑,坐上马车,赶车启程。陆相晟站在原地,遥望简单寒酸的马车安然远去的影子,热泪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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