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名叫什么皇帝陛下不在意,他命令镜原立刻把娑竭罗的名字挂上,开坛为娑竭罗做法祈福。曾森不知道只有皇子才能挂名大隆福寺,富太监不忍心解释。皇帝陛下为了保曾森想了各种办法,背着曾森拟定一道秘旨:赐曾森姓李。
曾芝龙无事,此道秘旨作废销毁。曾芝龙伏诛,则曾森立刻改姓李。
自摄政王归京,朝廷从未如此上下一心。曾芝龙必须死,否则国法情何以堪?武英殿听政时一都察院御使公然叱骂摄政王:殿下执意包庇私人曾芝龙,视国家法规于无物。臣为天子法官,尽忠直言劝谏,殿下想廷杖便廷杖,臣被打死在殿下面前亦是荣幸,殿下一定要好好看着!
全国各地上书奏章卷着京城朝堂,不独陕西山西福建官员参得激烈,江浙地区骂得尤为凶猛。江浙豪强不得不害怕,巨富一人名下能有三十万顷免税土地。摄政王如果恢复张太岳清丈,三十万顷土地一顷也留不下。有人毛发直竖目眦尽裂地瞪着北方,恨不得啖食摄政王和他身边佞臣的肉!曾芝龙必须死,研武堂必须散!
终于有一天,所有弹劾奏折,全部指向摄政王。
摄政王亦为人臣,居然私设莲幕,结党立派,以图瓜分国权,且宠幸奸佞,玩弄国法,目无黎庶,作威作福,败坏纲纪,大晏国祚危矣!
摄政王笑了:“我不希望他们党同伐异,是想让他们好好干正事。等到他们真的团结一心,竟然就对着我使劲了。”
摄政王根本不像发怒的样子,甚至没动气。垂着眼睛坐在武英殿上,侧影如雕如凿,沉稳如岳。
何首辅忍不住想,摄政王如此岿然不动沉得住气,是不是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当一个人已经陷入黑暗,再大的事听来也就是天边的戏文。
皇帝陛下把参摄政王的折子留中。摄政王一言不发。
皇帝陛下十分焦虑地问富太监:“大伴,研武堂留不留?”
富太监安抚他:“陛下心胸广阔心志高远奴婢是知道的,只是陛下想要披荆斩棘拓土开疆,手里得有锋利的刀。”
皇帝陛下沉默。
福建研武堂驿马还没有进京回报,朝廷等不了了。十三道御使全部进京,共一百一十人,整整齐齐跪在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品级低微,不够资格上朝,所以他们跪在紫禁城外面,大声齐诵太祖为台谏一职亲笔所写御制:
“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嵘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十三道检查御使为天子耳目,天子法官,天子臂膀!为天子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代天子巡狩考察,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以正风俗,振纲纪,护国体,兴民生!”
一百一十人从半夜便跪着背诵太祖亲笔,一遍一遍,洪亮划一的声音撞在耸立的宫墙上,弹回来,于凄清的黎明中散遍四九城。
皇帝陛下没招摄政王进宫,招了王都事进宫。皇帝陛下很少直面这个沉默低调的七品都事,虽然他一直跟着六叔。王都事在烛火下温和地微笑:“陛下,还记不记得您在鲁王府栽种的‘国柿’?”
皇帝陛下默默点头。
王修声音温暖平和:“陛下要为国柿遮风挡雨,国士才能一往无前。陛下,摄政王算国士吗?”
这一下把皇帝陛下问愣了。六叔算国士吗?他好像下意识认为六叔不是臣,可摄政王就是臣。
“摄政王此时,亦需要陛下庇护。”
“可是……”六叔明明是大人,而且看上去那么厉害。
王修柔和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江山社稷四海五湖都是陛下的,都需要陛下的庇护,摄政王也一样。国柿在长成参天大树之前,无力自己对抗风雨……”
摄政王上朝,车驾停在午门外。十三道御使齐声背诵:“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
摄政王下马车,威仪肃穆地穿过去,火色的亲王常服,燃烧一路。
摧枯拉朽。
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倒死谏,武英殿内群臣亦跪:“奸佞祸国殃民以媚上,臣等忠言逆耳而获罪,臣等无悔!”
皇帝陛下感觉到没顶的压力,他差点坐不住。武英殿应该是听不见承天门外声嘶力竭死谏的声音的,但他耳边隆隆作响。
周烈京营随时准备进城勤王,京营一动,在山东的宗政鸢立刻北上。周烈感觉到空气中大火焚烧的焦灼,一条歹毒的引信在呲呲蔓延,直奔紫禁城去了。周烈心中比金兵围城时还恐慌,纵然摄政王沉着从容,周烈却觉得整个朝堂就是一锅将开的热油,烈火燃烧,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泰山将崩的那一刻,宫外登闻鼓的声音响起。
咚,咚,咚,鼓声并不大,惊起整个京城。
太祖所立登闻鼓,百年没响起,人们几乎淡忘了它的存在。就在这普通的一天清晨,允民伸冤上告的登闻鼓终于结束久远岁月的沉寂,在积尘中发出久违的震音。鼓音撼动大地,那声音是太祖时期的巨兽,刚刚醒来,慢慢睁开眼睛,一步一步踏着鼓点,走向紫禁城。
咚,咚,咚……
民击登闻鼓,天子驾前亲审。
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闯进武英殿,满脸惊悚:“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有人敲响了太祖登闻鼓……”
满朝皆静,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所有人头顶盘旋:“何人有冤?”
“敲鼓的人说,曾芝龙有冤,曾芝龙有冤!”
那一瞬间,殿上所有人都听到了震彻天空与大地的鼓声,沉重悲壮,激奋昂扬,震慑鬼魅,警醒乾坤。
第159章
大晏开国太祖皇帝立登闻鼓于三法司门口, 取“登天子闻”之意, 平民击鼓鸣冤,皇帝必须亲自审理。太祖时期这面鼓就是帝国最凶狠的眼睛,不眠不休盯着承天门前所有的官衙值房。然而……太祖百年之后,这只眼睛无可奈何寂寥地闭上,再无人敢敲击登闻鼓。
大晏帝国的一个清晨, 三个衣衫褴褛的福建人敲击沉寂数百年的巨鼓, 鼓声隆隆, 太祖时那只立在所有官员身后虎视眈眈饥欲啖骨的巨兽倏地睁开了催命的眼睛。
承天门外, 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着大声背诵太祖亲笔御制。
三法司外, 登闻鼓凶悍的声音一下一下锤击着帝国的心脏,直达云霄。
同在承天门外御街上,声嘶力竭的两种声音,东西对峙, 遥遥相望。
“曾芝龙冤,曾芝龙未反!曾芝龙冤, 曾芝龙未反!”
武英殿上, 在可怕的寂静中,摄政王微微一笑:“登闻鼓,终于又响了。陛下知不知道登闻鼓?”
皇帝陛下一愣一愣的:“太祖爷爷立在三法司门口,登闻鼓一响, 天子驾前审案, 推诿延误者欺君论处……”
自来登闻鼓并不是那么好敲的,“登闻三击血沾襟”, 下一句却是——
皇纲一日开冤气,青史千年重壮心!
摄政王站起,面向群臣,对张敏喝道:“还等什么!把击鼓鸣冤之人带上殿来!天子驾前审案,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张敏领命奔出武英殿,摄政王越笑越狰狞:“登闻鼓伸民冤平曲直,是国法,更是祖制。”
武英殿跌入深渊,小皇帝突然感觉不到任何声音。他坐在宝座上,抬头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六叔那挺拔的背影,风匍匐在六叔脚下,六叔赤炎火红的常服袍子边儿一荡,拍着黑色的靴子。
三个瘦骨嶙峋一身破烂的人挑着扁担,踉踉跄跄地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其中领头气度很好的人自称闽军头,递交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福建海防军陈同知的亲笔奏章。”
他们本来是四个人,为了保护这封信,在路上去了一个。
剩下三个。
富太监端着托盘呈上那张皱皱的纸。摄政王一挥手:“王修上来验看!”
无声无息当值的王修躬身上来,查验陈春耘奏章。确实是他本人笔迹,从内容上看,陈春耘发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文书,一份走研武堂驿马,另一份……走清远都冲锋舰船的海路。
“温州府回报,并未接到任何从福建府出来的研武堂驿马。”王修道。
摄政王冷笑一声。
陈春耘上报,曾芝龙一路赈灾分粮,顺便查了福建府粮库的账目。粮库账目出入非常大,陈春耘怎么都核不上。一日抓到延平府粮库所用砝码,入库出库竟然是两套,完全不一样重。据库房小吏交代,是福建总督府统一铸造下发的砝码。不光赈灾粮,所有粮食总是一入库便再无踪迹可寻,地方私铸砝码可能只是惯用伎俩之一。福建一次欠收,便赤地千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用十八芝清远都冲锋舰船送砝码至天津港,请圣上与殿下裁决。
闽军头和其他两个人跪在地上,指着破破烂烂的两个挑子:“大帅交代的事情,我们幸不辱命,两套砝码都在!”
闽军头不敢看殿上站着的高大男人,那应该是摄政王,站在云端捏着生死的神,但是为了大帅闽军头豁出去了:“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我们大帅冤!十八芝根本没反,是福建水师突然攻击我们,泉州港口连发大炮,把运送砝码的清远舰船击沉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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