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森发狂,他不能接受,不对,不是!他看到自己率领残余船队愤而离开,与父亲至死未曾再见面。曾森在梦中对着大海嚎啕大哭,故国故土与血亲,天涯海角永相隔。
曾森把小皇帝给哭醒,把陪着坐夜的内侍吓一大跳,惊动了富太监。富太监急急忙忙走进皇帝陛下寝室,曾森躺着哭抽抽了,皇帝陛下摇不醒他。
富太监听说过被自己的梦给迷了的人,心智便永远留在了那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他心下一凛,伸手一掐曾森的人中,曾森睁开肿肿的眼,一看眼前的陛下,哗哗淌泪:“陛下……”
皇帝陛下心里也难受,他不希望曾芝龙真的叛国。陛下搂住曾森,拍拍他。
“曾卿梦到什么了?”
曾森没说话。
“我曾经做过最吓人的噩梦是梦见我被一股山呼海啸的力量推着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来。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断崖,即便是断崖,我也只能跳下去。周围并没有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推着的,可是我根本无法抗拒。”
小皇帝喃喃道:“我想到现在了,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什么力量呢?”
富太监连忙道:“陛下,梦说出来就破了。做梦而已,没什么讲头。”
小皇帝笑:“说出来就破了,曾卿你讲讲你的梦?”
曾森摇头。
小皇帝问富太监:“什么时候了?”
富太监弯腰:“快要到听政的时候了。”
小皇帝摸摸曾森:“曾卿再睡一会儿,不必跟去武英殿了。朕准你今天不必去大本堂。”
富太监心里叹息,曾森养得圆圆的小脸,这才几天,就嘬腮了。
曾森沉默。
天边隐隐沸腾起晨光,被不肯走的苍茫夜色压着,挣扎翻滚着燃烧出一条赤金的线。朝臣们直挺挺立着,沉默肃穆。曾芝龙必须被清除,这样罄竹难书的人如果还留在庙堂上,庙堂之德无以立德。风掠过他们的朝服,仿佛吹过山巅的花草,花草摇曳而山岿然。
内阁站在群臣最前面,唯独没有何首辅。在清晨浸凉的风中,何首辅迈着官步走向午门。所有朝臣的眼睛跟着何首辅转,何首辅目不斜视走过去。凉风一阵大似一阵,明明在盛夏,被风寒冷刺骨。
何首辅走到内阁最首,抬头站直。
他身后是默然的,排山荡海的力量。何止泉州港炮火连天,朝堂之上日日夜夜地厮杀,稍有不慎,被啃肉噬骨,渣都不剩。
何首辅曾经被这力量推到内阁第一,哪天亦会被这股力量杀得万劫不复。
是该……做个决断了。
寒风飒飒,静静站立的臣子们不由地打个寒噤。
晨光中,摄政王的车驾终于辚辚而至。朝臣们看着高大的摄政王走下马车,赤焰火红的亲王常服一角迎风一荡,一拍摄政王殿下的靴子。
一身火红的摄政王站在午门下。钟楼凝重地想起晨钟,清越的钟声涤荡万物。午门侧门迟缓打开,摄政王一步一步朝午门走来。燃烧黑云的光线倏地喷薄而出,几乎所有人都一愣,他们看到骄阳在摄政王背后缓缓升起。摄政王的步伐踩着朝阳金辉,踏光而来。
群臣对着摄政王长揖,摄政王身边的王都事还礼。摄政王谁都没看,径直走进午门。
又一天的武英殿听政,开始。
摄政王手指点着眉心,听御座下群臣齐齐一撩前襟,全部跪下:“臣等请求殿下处置曾芝龙。否则,臣等不服!”
倒是有一个站着的,何首辅。何首辅垂首沉默,跪了满地的臣子赤血忠心,殷殷看向摄政王:“殿下,曾芝龙仗着自己是研武堂教授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岂不是为殿下抹黑!曾芝龙贪墨赈灾粮,置百姓于何处?百姓何辜啊殿下!福建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曾芝龙此番作为罪大恶极天地不容,请求殿下代天抚民,诛杀逆臣乱党曾芝龙!”
弹劾曾芝龙的朝臣说到动情处,涕泪皆下,堂下跪着的所有人低低呜咽。
摄政王古井无波。臣子们跪在御座下,若是摄政王敢提廷杖,他们便撞死在殿前。小皇帝被这景象弄得坐不住,摄政王垂着灰沉沉的眼睛,平静安然。
朝臣痛哭黎民百姓挣扎求活,摄政王却轻信佞臣。皇帝陛下面皮涨红,惶惶然看六叔。
摄政王手指点着宝座扶手。
一直沉默的何首辅冷冷地环顾四周。群臣死谏,这法子他用过很多次,这一次,却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了。何首辅简直要笑了,报应啊——
他一撩前襟,也跪下了。何首辅即没哭,也没气血上涌肝胆俱裂,平静地仿佛不干他事,所以咬字格外字正腔圆:“陛下,殿下,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
摄政王觉得,武英殿上的群臣的哭声,好像都一顿。
皇帝陛下看见摄政王微微一笑。
朝廷要杀曾芝龙,摄政王要保曾芝龙,武英殿外的风又冲进来。何止泉州港口的风夹着腥,朝堂上的风里……可是卷着冤魂的。
第157章
王修发研武堂驿马往福建去, 京中出来的巡查驿马一路南下直到温州, 沿途各驿皆报并未接到福建出来的驿官。
王修暗暗惊悸,他几乎已经能肯定福建出事了。摄政王下旨,一切人事均不可阻挡研武堂驿马,违者格杀不问。这样在别的地方被唤作“阎王堂”的研武堂驿马在福建居然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王修令研武堂巡查驿马进福建。
很难得地, 王修站在大晏的地图前。他突然明白老李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大晏的與地图, 那是从天空俯视大地的方向。大晏真的太大了, 大到平时几无察觉自己站在多么广阔的土地上。总是每当研武堂驿马没死没活风雨兼程地跑, 王修数着日子, 才能彻底被大晏的幅员震撼。
怎么就……那么大啊。
庞大的帝国迟滞地运转着。福建旱,西北旱,陕西旱,四川涝, 大晏平静地在地图上四处起火。王修伸手摸與地图,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 一张纸能不能载住整个帝国的分量?
“看什么?”李奉恕站在他身后。
自李奉恕盲了,王修就尽量避免一切跟看,观察,欣赏之类的字眼。李奉恕自己倒是无所谓, 笑道, 你要是不看,我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欣赏大晏的地图。”
李奉恕点头:“你帮我个忙, 福建在哪儿?”
王修把李奉恕的手指轻轻放在福建建宁府那一点。
“北京呢?”
王修推着李奉恕的手指,稳稳地划过帝国南北广袤的疆域,一直划到北京那个点。长长的一划,看不尽大好河山。
王修轻声道:“太长的路程,研武堂一个驿一个驿地跑,跑死了多少匹马,累趴多少驿官。可是帝国就是这么大……天之所覆,地之所载……”
李奉恕的手指从北京往下划,稳稳地停在福建地界上,倒没在建宁府,略有偏差,停在延平府。
“不知道曾芝龙如何了。朝廷那么多人要杀他,一定要把他叛乱的事坐实。”王修没把话说完。即便何首辅据理力争要求把曾芝龙捉拿归案“押解上京”御前审问,“那些人”根本不会留曾芝龙活口。
王修吐口气:“他是海中龙,被困在地上,龙困浅滩。”
“福建总督劾他什么?”
王修数着:“杀福建总兵余子豪,延平府总兵徐庆志,与福建水师交火炮轰港口,焚烧粮库账本,赈灾粮不知去向。”
“与福建水师交火。”
“是,胡开继一口咬定福建水师看曾芝龙一艘快舰突然离港所以派艨艟上前盘问,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艘巨型战船就开火了,上前盘问的四艘艨艟被炸得片板也无。所以,是十八芝先开的火,福建水师才认定曾芝龙要反。”
王修小心翼翼地看李奉恕:“这其中有多少实情……”
“恐怕都是实情。”李奉恕声音冷而硬。官场上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都必须是“实情”。必然是曾芝龙先开火,也必然是十八芝真的炮轰了港口海岸,胡开继才能坐实曾芝龙犯上作乱,只要坐实曾芝龙谋反,株连九族千刀万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所以,这至关重要的“先开第一炮”,胡开继绝对没撒谎,人证物证都是全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曾芝龙全都做得出来。
满门抄斩诛九族,王修一想这个,全身一激灵。如果曾芝龙连喊冤都喊不了,曾森怎么办?
老李在拖延时间,他在等,心平气和稳如泰山地等。自从李奉恕看不见了,他的心气被磨砺得沉淀下来。王修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更喜欢以前那个深藏狷狂匪气具有少年人心性的老李,只是帝国更需要一个真正的王。
一个真正的摄政王,摄行朝纲,总领政事。
福建的驿马快点回报吧,王修默默地心急如焚。
曾森日渐憔悴。这样一个讨喜的小胖子,才几天,瘦得脱相。他不知道听宫里什么人说,自己父亲这次是十有八九了。诛九族的话,自己是父亲大儿子,肯定要死。居然是这么死的,背着背叛陛下的罪名伏法。曾森昏昏沉沉,他没法接受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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