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大灾,流民等不到官府赈灾,拖家带口往外跑,一路流浪。整个北方都困难,流民是巨大的麻烦和安全隐患,所以到处被驱赶。
权城握紧慧剑,足尖稳稳地踩在最后一个鼓点上,比了个收剑式。他反手持剑,背剑而立,声音清朗:“贫道祭社稷之神,社稷之神保佑右玉收成年景。农为一国根本,土地为农之根本。若是再有人冒犯土地,燃烧庄稼,当以此惩罚!”
权城慧剑一指,人群中一人衣服突然起火,人群吓得往边上躲,权城一转剑花,在祭台上接连刺剑,雪亮剑影刺击空气,剑刃唰唰带风,人群中的人衣服接连起火。人群惊叫,那些衣服起火的人吓得尖叫。守城军冲进人群泼水,权城慧剑指着湿淋淋的数人:“你们可放过火!”
那些放过火的人真的吓坏了,真以为是神明显灵,惩治做了亏心事的人,伏地痛哭,语无伦次。
“以后若再冒犯社稷之神,其罪当诛!”
右玉围观的农民恍然大悟,如今天干得空气都发紧,如果再有人放火,火势顺风一长,说不定就烧进自己家田里了。正值抢收,实在太坏!权城绷着脸大喝:“玉米土豆甘薯乃社稷之神怜晏人食不果腹才赐下,竟然有人想烧毁神明赐下的作物!冒犯神明者,恒有业报。烧田地作物,自己便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陈驸马发现权城说话的轻重起伏有些奇怪,稍不注意就陷了进去,现在连陈驸马心里都毛毛的,觉得真的有神明降天罚,火烧渎神之人。陈驸马赶紧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真有什么业报之类的,朝廷里那谁那谁那谁谁还能混得这么好?可见没有怪力乱神。
权城恶狠狠地把农人们吓唬一顿,然后宣布,军垦地需要雇佣工人收庄稼,收完麦子还要收其他的,一直持续到入冬。收出来的作物按斤计算,包吃住,多者军队有奖励。本来玉米也是要收的,大家能饱饱地过一个冬天,可惜都被烧了。
右玉地多人少,农户抢收从割麦子到入库得持续到深秋,天雄军出征肯定耽误军垦地的收成,雇佣工是个办法。
权城心里暗暗叹气,但凡活得下去有吃的,谁会去焚烧庄稼土地。
“所以军垦地收得也很快。关于流民吴大夫担心他们穿过疫区可能染疫,逐个检查,一批一批放进城。还没进城的就现在城外临时搭的住地凑合一下。反正入冬之前肯定要检查完的。权道长跑遍了周边的土地仔细算过了,还有一大片地亟待垦荒,明年还是需要人手。”
吓唬一顿,再提出雇人。陆相晟听得都笑了,倒是有用,现在没人烧地。都在打场,再来个点火的可不得了。
“权道长对于种植挺有一套。”
吴大夫回来右玉官驿,脸上戴着个奇怪玩意儿。厚厚一大块,罩着口鼻。陆相晟正和守城军官要离开,迎面撞上吴大夫:“吴大夫?你戴的什么?”
吴大夫笑呵呵:“出城去检查,戴上这个安心。也就是两片布中间塞一点薄荷艾草,隔除病芽。”
陆相晟只好微笑:“吴大夫辛苦。”
目送吴大夫进屋,陆相晟转头问:“权道长呢?”
权城正在可惜土豆还不到收的时候,收起来,堆成小山,给陆相晟看一看。他这几天天天查看土豆和番薯地,长势喜人。
好好地长,多多地长,权城跪在地头祈祷,神植在上,救救晏人。
权城在各处打场转转,确保都有人看守。陕北的农户更加吃苦耐劳,干起活来利索不惜力。安排他们看着,就真的是一夜都“看着”,不动地方。
权城心想,秦人凶狠,大约对自己也狠。也许就是因为“轴”秦兵当年才席卷天下。
已经入夜,权城回城。进官衙后面的官驿,陈驸马还在奋笔疾书。陈驸马最近也是忧国忧民,嘴里一直念着什么,比权城还神神叨叨。陈驸马大概也在面对着自己的严峻问题,关在屋中计算数字,几天没出门。
权城不打扰他。官衙外面有敲梆子计时的,权城一惊,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他闻到一点点火烧的焦糊味,最近他对这种味道极端敏锐,以为哪里又着了火,立刻顺着味道奔过去。
……不是着火,是陆相晟在烧纸。
火光映着陆指挥刚毅的脸,在冷漠的夜色中挖出温暖的一团亮。权道长一愣,轻轻走过去:“陆指挥?”
陆相晟抬头,看到权道长,勉强笑一笑。权道长看到他的悲戚,突然明白陆指挥在给谁烧纸。
“权道长,烧纸下面的人真的能收到吗?”
权城跪在陆相晟对面,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跟着烧:“烧纸是为了活人。为了活人的心思。不管有没有地府鬼怪,信念,是不灭的。”
陆相晟长长一叹。第一代天雄军,受训不够便拉上战场。他心里仿佛油煎,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右玉。
“陆指挥对于保国安民的念想,还有第一代天雄军勇往直前的念想。第一代天雄军悍不畏死,接下来无论多少代天雄军只要继续这个念想,一切都没变。”权城垂着眼睛,火光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漾出波澜,“天雄军,就永远都是天雄军。”
陆相晟想起旭阳在武英殿讲起最后一代戚家军。守卫国土,全部阵亡。
陆相晟缓缓地往火盆里添纸,低声道:“多谢权道长。”
权城肃穆:“怪力乱神,全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去的人留给活着的人,只有念想。
第142章
陈驸马的确在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
他在右玉这些时日, 所见所闻, 异常震撼。陈家的粮票在右玉竟然能比皇家银票还好用,这对于一个普通商人世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爹陈善年才那么着急让陈驸马过来看看。冀商在大晏的商人派系中不显,陈善年自己拉了个商会,从支援摄政王开始入手。这是一笔风险异常巨大的投资, 随时随地倾家荡产不说, 时时刻刻踩着刀剑。摄政王一倒, 陈家完蛋。
现在看来, 摄政王暂时是倒不了的。陈家跟摄政王定了个契, 陈家往右玉运粮,发粮票,朝廷根据兑回的粮票付钱。
陈驸马懊丧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需要做出一点成绩改善摄政王对陈家的观感, 所以冒着兵戎战事往右玉跑,一定要搞清楚粮票是如何赢过银票的。摄政王被银子逼得上天, 如果发行宝钞顺利, 缓解了银子的问题,绝对是大功一件。
来右玉之前陈驸马在户部度支科几乎翻遍了历年的报账,甚至央求王都事开了中书省架阁库,翻了太祖时期的税收报账。情况不容乐观, 他隐隐有点预感。太祖后期, 神庙中期,都曾经因为大规模的生产恢复货物增多而银子始终就那么些, 导致物价飙升。太祖那会儿银荒甚至差点让帝国崩溃,所以太祖一直致力于发行宝钞回收银两。朝臣只知太祖为了发行宝钞大动干戈甚至杀了人,却很少人清楚帝国差点因为银子荒缺崩溃。
可惜,宝钞失败了。太祖一手捏乾坤说一不二,宝钞尚能使用。太祖一去,太宗都没能让宝钞坚持下来。“银荒”这条祸根却在大晏诞生之时便埋下,时隐时现,遗毒无穷。
神庙时大晏商盛海外,港口货轮船只挤都挤不下。大晏像只突然张开嘴的大怪兽,贪婪地吞噬着从海外汇入的银两,然而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神庙时暴发过一次银荒。银子自己也有价,银价飙升,物价简直就是暴起,神庙后期多有战乱,难说和银荒没关系。
根据陈驸马的计算,大晏的下一次银荒,近在咫尺。
摄政王估计也是知道的,所以那么着急宝钞。银子有价,宝钞造价再高也是一张纸。陈驸马跑了右玉下面的乡村,陈家粮票的确可以当银票用,叫“小票”。陈驸马向农人打听,为什么?农人很自然地说,因为陈家讲信用,随时都可兑粮啊。
陈家的确讲信用,为了随时能应付兑粮,发出的粮票永远比库存粮食要少,账面还有一笔准备粮,以应付不时之需。最重要的是,陈家的粮票是回收的,一旦发现流通粮票过多立刻开始收紧。
宝钞,它根本不回收!
陈驸马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粮票有粮做根基,宝钞什么都没有。太祖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太祖一去宝钞就废了。如果把粮食换做银子,把粮票换做宝钞呢?
战国时齐王以盐霸天下,盐不是银子,却给齐王筹来军费。宝钞看来一定得有个“根”,哪怕不是银子,是盐呢?
不不不,不一定非得是银子,也许可以用更贵的金子,这个可以商榷。
陈驸马在夜里激动地大叫,权道长抄着慧剑光着脚冲进他房间:“怎么了怎么了!进贼了!”
陈驸马拉着权道长的手激动地滔滔不绝,权道长听了半天没跟着他一起激动,一脸莫名其妙:“就……银子金子宝钞?……粮票?”
权道长是真的听不懂,陈驸马放开他的手,吊着两个黑眼圈,奋笔疾书,连夜写好奏折。右玉有到京营直达的研武堂驿马,第二天陈驸马便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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