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爹说,在人世沉浮的久了,人心难免会被泡出沧桑的褶子,这时候就要到高处歇一歇脚。是以,这座钟楼便成为了后来连奚时常落脚的地方。
“我被石子砸晕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坐在这里了,爹也在,是他背我上来的。”
其实对于玄学命理,连老头本是神鬼无惧的,之所以还信那另外一半,是因为捡到了连奚。
当年的老神棍和扫把星也是坐在这座钟楼上,一老一少坐看红日西沉。连奚沉默着,对坟地里的事避而不谈,连老头忽而开口道出了另一段更久远的往事。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天,山间落了阵鹅毛雪,把下山的路掩了大半,困住了上山拾柴的连家夫妇。
那时山腰的这座钟楼刚封未几,无人再光顾,眼下倒成了落脚的好去处,夫妇俩便合计着上这里凑合一晚。
然后,他们意外的听见了楼上传来了啼哭声。
阁室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已经冻的没了气,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刚出生的男婴。
连家媳妇因为多年来怀不上孩子始终耿耿于怀,看见眼下的光景当即便动了收养这孩子的念头。
他们带走了这个孩子。
故事跳转到了多年后,孩子一转眼已懂事了。
连奚是个沉闷的性子,不哭不闹,鲜有言语。当连老头意识到这孩子的特别之处时,是在无意瞥见他独自一人在屋后玩着泥巴,比泥团大不了多少的手看似胡乱的几下揉搓,一只白兔竟已栩栩如生跃然手心。此后他便留了心,渐渐的,这孩子已能将再普通不过的泥巴和木头玩转于指尖,从飞禽走兽到市井小人都雕得像模像样。
连老头看在眼里乐在心间,庆幸这祖传的手艺总算是找着了接班人。于是,他拿来做脸壳子的模具开始手把手的教与他,“小奚你看啊,世人都说这脸壳子乃是鬼神的载体,人戴上了面具就能借助鬼神之力改头换面。”
“戴上脸壳子,就可以变成很厉害的人吗?”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若说这木头里藏进了神,倒不如说是心里的鬼借由这张假脸方便横行人间。毕竟,人心这座小庙,怎么能容得下大佛呢?”
“鬼,住在人的心里吗?”
“嗐,什么神啊鬼的。祸福皆自取,神鬼本无凭。咱们只管雕的越是狰狞吓人卖相便越好。”
随着连奚的手艺越发上得台面了,纸马铺子里挂满了一排排面容可怖的脸壳子,可怪事也接踵而至。
先是傩戏班子的几个角儿在戏台子上舞枪弄棒时围观的几个看客忽然冲上来就是一番厮打,好端端的一出戏愣是给唱到了官老爷家门口。再到年祭时好些人家杀鸡宰羊详星拜斗未得老天睠顾,倒是在祠堂里频频撞见不干净的东西,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
这一连串的事来的全无道理,好似被人下了降头一般。但若摆在一处看,这些人都铺子里的熟客了。
渐渐地,人们对于老连家的脸壳子开始真正的感到畏惧了。若说他们从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上看到了什么,彼此却是心照不宣。
直到那天,连老头亲眼目睹了媳妇被吓得人事不省,她直到垂死前口中还念着那个钟楼里的女人,这一次神佛无惧的连老头是真的害怕了。
“爹说他真的不怪我,也不后悔捡了我。也许是因他不敬鬼神招摇撞骗所以老天在惩罚他,抑或是他带走了我,我的亲娘化作厉鬼来讨这笔债。他说,这罪他一人受着便罢了,大不了就金盆洗手另谋出路,只是我的手是断不能再雕脸壳子了。”
“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他和镇子里的人一样认为我是不详的。”
乔淮的手抚上连奚不见风雨的脸,他的情绪,大概都困在那双幽深的眼睛里了吧。
“胡说!明明是他们心里有鬼!那些人害怕心里的鬼被勾出来,所以才倒往你身上泼脏水,拿你的脸做文章。”
连奚垂眸看着少年竖眉愤懑的模样,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而是一心为他鸣不平。
他不由的抬指接住残悬在睫毛上的泪珠,伸舌舔舐,仿佛尝到了自己在乔淮心中的分量,“但他们到底没有说错,我做的面具确实吓死了我娘。后来,连我也看到那个女人了。”
如果,没有那梦中梦的话。
6.
这场梦在某一日变得不同了。
在钟鸣之前唤醒孩子的,是女人如鬼魅般的哀哀呜咽。
连奚在树丛里坐起身,捱过了天旋地转的一阵眩晕。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他这才看清那孤坟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正在月色下垂首低泣。
“你……是谁?”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披散的乱发下是一张空洞无神的脸,发青的皮肤下毫无血色。她张了张口,黑洞洞的嘴里含混的发着破碎的音节。她似乎是个哑巴。
连奚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可是他没有,反而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她。女子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神色,她迫不及待的解开衣襟,袒露出下面同样毫无血色的胸脯,那里有一双饱胀的不像样的乳房。女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揽过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
——饿不饿,我的儿?娘等着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他听见心里有一道温柔的声音这般诉说着。他伏在她的胸口,牙齿在不停打颤,只觉得周身冰凉,意识渐远。
恍惚间再次睁开眼,眼前这一幕很是熟悉,他甚至可以忆起雪的腥膻和钟楼里尘埃的味道。彼时还是婴儿的连奚蜷在娘的怀里,又冷又饿,正哭个不停。
楼梯上有吱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这空寂的钟楼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懵懂无知的婴孩尚听不懂人世的言语,可现在,入耳却是字字分明。
“老头子,这丫头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产,我们若是晚来一步,孩子……”
“啰嗦什么。这会生了也没什么不好,路上撞不到半个人,正好办事。”
孩子……我的孩子……
“这,这丫头还有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瞎操什么心,孩子落了地就没她什么事了,一个流浪的哑巴本来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等她这口气下去了我们就把她抬出去埋了便是了。”
“这……好歹也给你生了儿子……”
“哟,你这婆娘若是能下出个蛋来,我何至于费这周章?别说废话了,一会孩子若是没了气,你就等着下去陪她吧。”
女人把孩子捂进温热的怀里,低低的叹了声,“这娃儿倒是个命硬的,真不知是福是祸。”
天雷劈中钟楼的那晚,在那经久不息的巨大鸣响里,早已为日后的种种埋下了祸根。
正如连老头所说,人的心住不下大佛,但却藏得了恶鬼。在世间行走,要不得好心。水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可奈何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落地只能摔的稀碎。
当年寺庙的住持是个心善的人,收留了不少吃过牢饭无家可归之人,但正是在这些人里,有人被买通在斋饭里下了毒鼠药。
老和尚圆寂后,撞钟的和尚时常说起钟楼里有鬼魅在哭泣,一时间诸邪回避之所变作人人自危之地,让众人本就不安定的情绪犹如石子落入水中,逐渐激起越来越大的波澜。
妖钟的传闻随着寺庙散伙后又陆续有人因鸣钟丧命而传得神乎其神,人们也到了谈钟色变的地步,一直到请来连老头做法封了楼这事才算是了了。
那钟楼里诡异的哭声到底还是跟着这口妖钟一道被人封在了林子深处。
至此,这个梦才算是说完了。
第十章 三候梦(完结)
1.
长梦终了,静谧的空气里只余起伏交织的呼吸声。
再归故里,已是异乡客。
阴阳脸和老神棍的故事看似早已从这对再平凡不过的父子身上剥离了,连老头只是邻里眼中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工,连家小子也只是个沉闷寡言的少年郎。
风里刮来的碎语是无根的草,在时间里荣与枯。若不是被这场梦所缠困,茶余饭后连奚或许也能就着一杯淡酒,在人后某处听着那些坊间轶事解闷,好似这事与己无关。
连奚定定的看了乔淮一眼,见他一脸的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安抚道,“别害怕,我说了这是一场梦。”
乔淮消化了良久,头脑昏沉沉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梦的确荒诞,可乔淮却惊觉自己对来时的记忆变得模糊了起来,似乎自从进了这座钟楼,或许更早些,他们都在某一刻一同陷入了荒诞里。末了,只听闻自己极轻的一声叹,“真的好安静啊,这里。”
时间倾轧而过的轰然声喧嚣不断,荡起的烟尘也不知是谁人曾存留又被碾碎的痕迹。
这座钟楼未免清静的有些过分了。
2.
一阵窸窣翻捣声响的突兀,空气里登时不合时宜的弥漫开了油脂的香气。
“出来这么久,该饿了吧。”乔淮见连奚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用细绳捆扎好的油纸包,手指利索的挑开绳结,露出内里黄澄澄的整只烤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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