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明墨贴在辛里耳边,压低声说:“回你和郑丰年再看一遍,以防辩机先生疏忽。”
郑丰年在边上恰好听见,犹疑道:“老太太自来行事磊落,应该不至于做出这下作手段。”
“老太太那犟脾气,认定的事,用六驾马车都难拉回。”辛里捂嘴细声细语,遮在掌心底下的嘴角微扁,“别说阁主怀疑,我也觉着老太太忽然转性,这事蹊跷,确该小心为上。”
因惧老太太早年威名,晚汀馆从上到下,都格外谨慎,反倒是虚生没当回事,他醒来后平静许多,眉宇间愁云未褪尽,眸底却渐有温度,如今整个人再不像从前故意伪装,是真真切切透出一股子宁和,有点像个活生生的人样了。
虚生呷了口怀明墨用雪水烹的茶,探出头看着小厮手里捧的木盒,眼眸一亮,由衷笑道:“老太太忒大方了,这整根百年老山参用在我身上,实在浪费。还先收着吧,等以后有需要救命用。”
怀明墨挥手让小厮退去,以为虚生别有他意,会错意解释:“老太太那送来的东西,已经都仔细检查过,你放心全没问题。”
骆辰就是瞧不惯虚生的样,翻着白眼,语气略冲道:“满心满意地为你,却没想狗咬吕洞兵。你要信不过我家少爷,搬出晚汀馆便是,如今季家受你恩,你想住到几时都行,张个金口,马上季先生会为你腾个僻静小院出来,哪里还要委屈挤这个地。”
好端端的气氛突然冷到极点,虚生缓缓用茶盖拨动茶水,没掩饰自己含讽的冷笑,抬手微动四指,压下沉香戾气杀意,戏谑而强硬地说:“这张嘴放我那,也不知要死几回了。”
过去虚生掩藏得极好,外人面前偶有怒意,说话也总是和风细雨,语调软绵,骆辰又与虚生接触不多,所以偶尔相处,话里常不敬。今虚生这一出本性流露,骆辰左右顾盼没见人帮自己,立刻被整治得老实许多。
虚生只想堵那张嘴,并没要伸长手越俎料理,震慑完骆辰,他又和煦笑道:“老太太出名的性子倔,但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用不着防贼人似得。”
臧丽年纪最小,加之虚生待她很好,向来和颜悦色,所以半点不怕虚生,拉过小矮凳,依在怀明墨身边坐下,悄悄拉虚生衣摆,仰头朝虚生灿然一笑,“你说谎,明明刚没收老太太的东西。”虚生轻摸臧丽脑袋,心底有些抑郁,遥想数年前,沉香明明也这般可人,哪知如今变成这冰霜样。
往昔与现实重叠,虚生笑得柔和,“我只是现在用不上,没想一句得这么多牢骚。”
臧丽瞪了双小鹿眼,气鼓鼓道:“不许说我骆哥哥坏话。”
臧丽与虚生对上眼,眼皮子快眨两下,表示明白虚生所想,又回应肯定他的想法。无声交流了会儿,这下次虚生更看骆辰来气,浑身尽是缺点,面目可憎。
怀明墨遣走这两个闹腾的,独留辛里在屋里便于说正事,门窗半掩,院里瞧不进来,他放下架子,淡笑道:“骆辰的心眼不坏,就嘴上把不住门,大大咧咧的,说话没少气岔人。”
虚生耸肩嗤笑道:“你不用说情,我没要对付他的意思。”
“你这人难琢磨。”怀明墨抱怨嗫喏,虚生闻言也懒得反唇,只专注看向他,这目光犹如三伏天的阳光,明明瞧不见,还是烧得怀明墨脸红。轻咳化解尴尬,怀明墨道:“得知真相后好些日,没听你过问德勤哥的事,沉香和辩机先生时常见首难见尾,但也没在打探山庄里的隐秘。难道你就一点没有好奇,他的下场,还有那假狄凤……”
“刀抹脖子,或吞食藏毒,假狄凤用哪个手段自尽的?”虚生嗤鼻插嘴,语中多有不屑,意料中的事,毕竟假狄凤比自己更清楚合欢斋作风,要图个痛快,也是意料中事。
辛里神情晦暗,低声道:“自你昏去后,大家都冷静了两日,直到有日季先生将我叫去打下手,把假狄凤带到季德勤面前,当他面撕了那张□□。”说到这,辛里鼻尖微动,似有些泛恶心,“那张脸像是万马踩踏过,除那双眼睛极漂亮,其他几乎没点像人样,地狱恶鬼不过如是。”
怀明墨心有不忍道:“母亲说她那张脸,是别人故意毁去的,只是如今她已死,究竟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季德勤乍瞧见假狄凤真面目,愣了好半天,破口大骂,难听的话实在不堪入耳。”辛里半是幸灾乐祸半是鄙夷的啐嘴,“假狄凤被恶语羞辱了许久,忽地眼冒杀意,拔下头上簪子,就要去刺季德勤咽喉。季先生为救人出手伤了她,可她仍不死心,就在她拿起簪子时,突然痛苦扭地,后来请药王来瞧,药王说她是原先体内□□发作。”
“是幽欢盅。”虚生解惑道:“我亲眼见过女子这毒发作时的模样,听说极其痛苦。”
晚汀馆里有许多丫鬟,辛里怪不好意思地压低声,“季先生当时打她一掌颇重,所以幽欢盅发作时,她也没气力去四处寻男人。”
虚生清雅一笑,“季先生为人宽厚,这毒既无解药,是给了掌让她走的痛快吗?”
“没得来及。”怀明墨颇低落道:“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嬷嬷及时赶到,拦下母亲,又命人抬她回原先关押的院子,任其自生自灭,过了两日才派人去收尸,听说死状可怖。”
“若非心存歹意,也不会落这下场。”虚生不懂如何安慰,索性转开话题,“季德勤呢?”
沉浸在情绪中良久,怀明墨慢慢缓过神,喟叹道:“关在他自己的院里,就留两个小厮在边上伺候换药。大舅舅的意思是打死便罢,权当没生过。母亲不忍,和二舅舅商议送到佛寺,让他悔过。三舅舅看他就心寒,说是依从大家意见……”
辛里性子急,拍过大腿,没点忌讳,接过话就说:“他现在武功尽失,死活没两样,无论按哪个提议,都是留条命也是苟活罢了。可麻烦在老太太那儿,前日季先生去寿喜堂说话,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反正就这么拖着,请药王医治,又派人服侍,也不知怎么想的。这种不孝子孙……”话没说完,便被怀明墨一声呵斥闭了嘴。
虚生嘴角弯了弯,却又不语,看着神情难堪的怀明墨,心里亦有些不好受。
“德勤哥的母亲身子一直不好,生德恩那时,还落下了病根,没两年人就没了,那时德勤哥也才三岁。”怀明墨徐徐说:“老太太担心大舅舅养不好,干脆把他们带到身边抚养。嫡长孙落得这下场,家中最难受的,肯定是她。”
明媚的春光透过薄纱照在怀明墨面上,微风吹起纱帘子,拂过他眉角,像是要拂去他眼底的愁绪。
虚生推开半扇窗,心不在焉地朝窗外张望,心口压着事,早膳也是就着囫囵吞,连着碗里见底都没注意到。他咽喉憋着话不肯说,怀明墨也不好逼问,索性装聋作哑,等他自己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第80章
虚生甚少因事而茶饭不思,就连当下内力大失,仍旧吃睡如常,别人若来安慰他,反会被他絮叨一堆佛经缘法,可这几天他却一反常态,整天唉声叹气不说,特别喜欢坐在主屋廊下,手拿卷杂书,心思却从不在这上,时常仰头看屋檐,千盼万盼在等人。
春日里头气候变化无常,怀明墨知自己劝不住,干脆无事就跟在旁,有样学样,哪样遭罪就赶着上,天公落细雨,他便打伞在边上,傍晚江风冷飕飕刮来,他就站在风口挡风。这样过两日,他那好不了虚生的身子哪里承受的住,果然春寒侵体。
“让你进屋偏不听,如今受着吧。”虚生眉间微皱,拿勺子有下没下搅动汤药。
怀明墨抿嘴轻咳,身下盖条薄被,有软枕不靠,非要倚在虚生后背,脑中浮现虚生懊恼的模样,轻笑道:“能骗你进屋,不计用什么办法。”
虚生肩头猛一动,药碗稳拿在手,讪笑道:“怪我心太软,早该让你再淋上两日雨,吹个把时辰风,看你还能说这话来么。”
怀明墨仰头咕噜吞下苦药,眉头打成结,还没来得及喊苦,嘴里已被塞进个酸梅。
“自找的,好不容易摆脱这些药罐子,非要自己往前凑。”虚生用帕子擦干净手,又将含有丁香、苍术、紫苏等为芯子的药囊挂在床头,多有助呼吸的用处。闻得身后低咳不断,他嫌弃的那手旁枕垫乱挥,嫌弃道:“你可别传给我。”怀明墨使坏,故意把虚生往自己面前拉,谁知力气过大,双唇直接贴上他侧脸。
辛里在边上垂眸数着雨水打落飘进屋的花瓣,打情骂俏像是颗蜜糖,塞进嘴里酸得他牙疼,听到送药丫鬟的轻呼,方抬起眼,顿时嘴张老大。好半晌他回过神,赶忙把丫鬟赶出屋,又厉色命令不许出去乱说话,还威胁传出半点,虚生一定会拔她舌戳瞎眼,吓得丫鬟直告饶。
“哎哟,青天白日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能不能收敛点。”辛里连忙掩上窗,举动犹如闯空门的贼,贼头贼脑地朝外张望,确保没人发现。
事发突然,完全在虚生常识见闻外,脑中轰然,他手撑在床沿呆愣许久直眨双眼,传来的抱怨好似天外来音,又听那头说起:“我去屋外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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