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暂告一段落,晚汀馆又回到往日的热闹,一行人来到院里时,骆辰正与臧丽在过招。辛里站在主屋外看着两人的打斗,偶尔给臧丽提点两句。沉香则坐在屋檐上,手不断在空中比划,似乎在破两人身法,过会儿发现招式不过尔尔,略觉无趣,便用软布擦拭起赤虹剑,十分的悠哉。
季博儒站在庭院里看了两眼,对辛里奇道:“怎么人全在外头,里面没人陪么?”说完大咧咧往里闯。
辛里根本来不及阻拦,紧跟在后要拦人,却听前头传来“哎哟”一声。季博儒突然停步转身,直接撞倒在她身后的叶元,她扶起叶元后,嚷嚷:“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故意说响的声音,立刻引来院里丫鬟小厮的侧目,其实大家对主屋里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听到季博儒这般说,个个伸长脖子,好奇里头究竟发生些什么事。
怀明墨松开虚生,冷漠道:“乱嚷些什么,还不进来。”
季博儒故作惊讶变色,大声开口:“没打扰你俩吧?”
“我说你惹人嫌,你便会回去?”怀明墨口气不佳地说:“那好,辛里送客,好生把大小姐送回去,千万不可怠慢。”
脸色一阵青白,季博儒放开叶元,叉腰道:“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般态度,别以为有人撑腰,我会怕你。”
虚生听出这话有所指,轻笑了声,“几位请进。”
季博儒得意挑眉,大步跨入,嘴里得色地哼哼两声,也不等屋主相请,半点没见外,找了个离虚生近的位子就坐。倒是小叶元瞧着虚生脸色颇差,气息不稳,心里担忧其病势,比往常要老实不少,乖巧地坐在虚生身旁,头伏在他膝头。大米紧跟爬上虚生膝头,得寸进尺的往腿上一趴,倒头就呼呼大睡。
进屋照理先给虚生把脉问诊,好半会儿药王哼哼唧唧收回手,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这几日药王心情一直很好,每每想到自己连玉琼生都没治好的内伤,在自己医术下渐有好转,他就会忍不住哼上段小调。
“脸色瞧着好上许多了。”没人招待,季博儒自给自足地烧水斟茶,疑道:“老太太寿诞那会儿还能蹦能跳,好端端怎么突然受这么重的内伤?”
怀明墨插嘴:“这事说来话长。”
季博儒凤眼略横,入鬓长眉一扬,笑得洒脱,英气十足不输须眉,“嘿!拿这话打发我呀?且不说别的,有个词还真适合你,见色忘义。”
叶元抬头看眼虚生,懵懂地嗫喏:“见色……”小肉手拉晃虚生衣摆,好学地开口:“色是什么?”
虚生肌肤养的极好,稍有些羞红都格外显眼,愣了片刻,他张口娓娓道出的便是佛家经法,直把叶元绕得一脸懵逼。
屋子里安静良久,荀克文笑唤过叶元,看了眼虚生,欲言又止。花园里巧遇药王单独前往晚汀馆,季博儒就才想他是有意避开,当下瞧这情况,立刻左手抱起四脚朝天打呼的大米,右手拉过叶元,笑说要带他去吃点心,连哄带骗将人带走。
辛里往屋里看上眼,心领神会地屏退在外候侍的丫鬟,单独守在主屋外,当然屋顶上悠哉赏景的那位,他驱不走,也没必要赶走。
旁的人走尽后,怀明墨神情紧张道:“是不是虚生有隐疾瞒了众人?”久没听荀克文回答,他越发没底,急忙说:“荀叔叔先别唉声叹气,究竟怎么了?”
虚生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手心朝上露出手肘的刺青,“荀先生认识这刺青?”
荀克文手指颤抖,面色痛苦,指着这神秘图腾道:“我义女手肘上,也有这刺青。义妹曾说过,这图腾是她丈夫的家纹,族中的后代,无论男女都会纹上。我那义妹的丈夫是个武痴,她受不了才带刚出生的阿芜离开,后来落脚在我这。我有次碰巧看到阿芜手上刺青问起,才知道这事,至于其他,义妹不愿说,我也不好逼问。”
虚生激动地站起身,两手锢住荀克文手臂,“她……你义女可是我……”
“阿芜只是有个女儿,现在算来,应该刚满十八。”荀克文踯躅片刻,见虚生眼底光芒渐失,想虽说荒唐还是说出口:“曾有个男子来过药王谷,声称自己是阿芜的身生父亲,可是他的年岁比老夫长了许多,我瞧年纪做阿芜的祖父都足矣,所以便直接让谷雨请了出去。”
“先生口中之人,是否个鹤发童颜,粗瞧像是个修道人,容色清隽俊美的男子,那男子着一身玄色,头戴墨玉冠,腰间挂着块白玉龙爪形玉佩?”房顶上的声音正急促呼气,可说话的语调慢悠。
荀克文努力回想半晌,颔首道:“虽快二十年,可这人给我印象深刻,几乎与先生说得一致。”
“那便是了。”辩机先生长叹口气,倏忽地跳进屋,仔仔细细打量过虚生,“肖去华说你像,我还当他老眼昏花,如今看来是我糊涂。难怪了,老楼主待你这般好,看来他早知身份。”
怀明墨握紧那只暗里抓住他衣摆,正不住颤栗的手,极客气请教,“辩机先生的意思……”
辩机先生感念总算老天仁善,没太过惩罚老楼主,提袖掖了掖眼角,方微皱眉道:“老楼主是个武痴,一生痴迷武学,过了不惑之年遇到夫人。夫人她……当算女中豪杰,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不顾世俗看法,硬是要与老楼主在一块儿。老楼主起先是不愿耽误夫人……”说到这辩机先生摇头失笑,“夫人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说服老楼主。可惜本性难移,大婚后,楼主他已然改不了性子,沉迷在武学中,后来夫人受不了,生下大小姐,没过两年,在生下二小姐时,独自偷偷离开了。”
虚生咽喉干涩的疼,良久缓过气,颤巍道:“后来呢?那位大小姐呢?”
“大小姐爱上个书生,不顾老楼主反对,与书生私奔了。再后来,那书生带了最后口气,回到无知楼,楼主这才知道,小姐生下小少爷后,百日宴时遇到莲心慧姬,她打死了小姐,把小少爷抢走了。”辩机先生苦闷道:“楼主去找过小姐尸体,还有小少爷的踪迹,可是动用了无知楼所有力量,都没消息,这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虚生眼圈微红,忽然魔怔似得捧腹大笑,笑着笑着,神色逐渐变得悲戚,嘴角似笑非哭,低低呢喃:“她果然不是我母亲,原来我不是没爹娘要的东西……”
自说自话很久,虚生一把抓住怀明墨,甚是兴奋道:“你可听见,我有个外祖,还有个表妹。我表妹还在世上,我还有亲人。我外祖一直在找我……我的武功都他教的,我有个外祖很疼我……”渐渐地,他话声越来越轻,话声里带了丝鼻塞声,“我没有怪他,为什么他到死都没告诉我?我不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
有些情感在心底憋了二十多年,忽地倾泻而出,于谁都无法一下子控制,虚生宛若个稚子蜷曲在地上失声痛哭,全然沉浸在自己无穷无尽的哀恸里,半点听不到周围声响,嘴里来回喃喃几句话。
所有人印象里的妙僧从未有过失态,总是那样恬静超然,淡漠的容色好像不会为世间任何事动下眉,有丝愁。
荀克文开了贴护嗓子的药方,又嘱咐上好些话,方叹息离开。怀明墨叮嘱丫鬟立刻去熬药,便回到床头默声守着,自白昼坐到日落,他的手不时卷握再松开,手背干去的泪渍,还在灼灼发烫。
夜半时分,季先生突然到来,发现晚汀馆依然如旧,谁也没在角落嚼舌根,甚为满意地点头,遂叫来院里管事,吩咐开库打赏。
进屋后,陪着说好一会儿话,季先生看着蜷身熟睡的虚生,眼角犹挂泪,心下寂寥有些伤怀,“我这个老友,每当说起自己外孙,总一脸骄傲,好像谁家孩子都不比上他宝贝外孙似得。如今看来,还真没几个比得上。”
“母亲……我……”
季先生站起身轻拍怀明墨肩头,淡笑道:“时候不早,你别光顾着照顾他,也得早点休息,别累坏自己,省得他醒来为你担心。”
但凡庄里的事,有两个人是绝对瞒不住,前一个刚来看过,后一个便派亲信送来支百年老山参、林芝等补品。彼时已是晚汀馆下钥后,可管事发现来者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哪里敢阻拦,马上请人进院稍候,进屋通报。
怀明墨得信出屋,这大丫鬟即刻施礼,音容清丽,笑道:“老太太听说妙僧身子近来不爽利,特让奴婢送来些东西,用来补身再好不过。”
老太太蓦然转变态度,实在令人大为惊讶,忍下满腹疑问,怀明墨含笑让人收下,念着时候已晚,不宜留人喝茶,便让管事取了锭银子表谢意。
辩机先生做事顶真,经他手的东西,没查验清楚,是绝不会送去给虚生用。他像饿肚多日的豹子,从院里有声响开始,便一直在旁伺机而动,晚汀馆院门刚关紧,他迅疾地跃到那几个捧物的小厮身旁,整个翻箱倒柜的架势,堪堪耐心查过,确保送来之物没有被动过手脚,反复几番才罢休。
这鲁莽的行事,本该要遭到阻拦,只是怀明墨亦想这般做,自然不会出声,晚汀馆的主人没发话,做下人的哪里敢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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