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的轻飘飘的,楚西听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给他紧了紧披风。
桢卿低头弯了弯嘴角。
行军半月,大军终于抵达,面临淮水,背抵斜谷,驻扎下来。
楚西吩咐了探子出去打探军情,便回来军帐中。摇曳的烛火下,桢卿一对眸子眼波流转,整个人缩在床上,裹着貂皮毯子。
楚西看着好笑,翻出坛桃花酒来。
“来喝点暖暖。这酒不烈。”
桢卿伸出一细瘦的手接过一只漳州瓷来,小口小口的喝。像猫一样舔舔嘴唇,然后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着他。
楚西得意的说:“这是我父亲做了给我母亲的,我长大之后他就教我如何做了。”
然后突然间像意识到什么事一般,接下来要说的话被突然截断了。人声一停,帐外士兵走动说笑的声音立刻就透进来,一时间静的令人难以忍受。
楚西闷声道:“是拓跋鸢派人杀了他吗?”
桢卿一顿,表情有些微妙,说:“也未可知。”
楚西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桢卿看了看他那副样子,挪到他面前来,摸摸他的脸。“怎么跟小姑娘似的。哭了?”
楚西红着眼睛抬头,桢卿半跪在床边显得倒比他高了,低着头,柔顺的发丝有些许垂落在他脸上,平时里总是含着一点化不去的冷淡的眸子里印着一点烛火。
楚西问:“你为什么不难过?”
徐桢卿面色一滞,道:“我本来就是冷淡的人,如若不是徐公子的长子傻了,我这个外室之子怕是已横尸街头了。”
这话里终于有了点怨气,楚西却还是觉得心里透不过气。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无论何时都冷冷淡淡的,没见过他哭,倒是常见他笑,只是那笑总是冷冷清清的,楚西看了只觉得难受。所以才会不自觉的去惹他,闹他,想把那层怎么打也打不破的屏障弄碎。
徐桢卿看着楚西也只觉得心里一片无奈。大概这种心思赤诚直白的傻子只有养尊处优的小王爷才能有吧。
楚西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道:“如今西疆的仗,我们如何打?”
徐桢卿勾了勾嘴角,道:“瞎打。”
没错,瞎打。
今时不同往日,楚西拥兵五万的同时,还带了五千私家铁骑——楚家军。楚家军是自楚西□□父时就培养的私兵,在南朝开国打天下时就立下了汗马功劳。装备精良的同时,全部士兵都是体格健壮的中年或青年,多为父子或者兄弟——一旦有人殒命,仇恨就会化为利刃,无往不利。与此同时,饷银是普通军队的十倍。
这样一支军队,其战斗力无疑是可怕的。
在战斗力得到提升的同时,他们也不像楚术征战时那样缺乏粮草。徐桢卿不顾战事吃紧,坚持要粮草先到。楚远之大发其火之后,无法,只能勒令运粮军队日夜行军。
他们有粮有兵,有足够的底气花时间来摸清拓拔鸢的作战风格。拓跋鸢其人阴险狡诈,胆大心细,和楚术作战时就敢赌一把他们来袭营。把大部队留在军营,派副将前去决战,只为了一个不一定会到来的偷袭。这样的猜测和胆量,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能够有的。当然,一举灭掉其他部族一统西疆的年轻王子绝不会是什么善类。
一般的策略绝对有很大的风险被预测到,唯一有把握不被预测到的,就是没有规律。
没有规律,俗称,瞎打。
楚西听完徐桢卿的瞎打策略之后,沉思一会,便表示赞同。
楚西道:“拓跋鸢已经一统西疆散部,如今频繁侵扰,他的目的应改不止于抢抢钱,我们要做好在此地驻扎数年的准备。”
徐桢卿抬起手腕喝尽杯中最后一滴酒。手腕上细细的青筋衬的皮肤更加的细腻苍白。
楚西不自觉定定地盯着看,随之被桢卿突然猛烈的咳嗽惊回了神思。
“咳……咳咳”桢卿捂着嘴,整个人剧烈地咳起来,单薄的脊背剧烈的抖动着,整个人几乎是有点撑不住的往毯子里倒。灼痛从喉咙里一直往心肺里滚。
楚西整个人一抖,蹭的站起来:“来人!喊军医!马上!”
他手一伸扶住了桢卿,触及时惊觉桢卿已经瘦了太多。日日相见察觉不出来,肌肤相触时才发现骨骼的触感比过去明显了。其实自楚术徐墨棺木横在院子中至今,他也不怎么好过。 只是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徐桢卿这个人,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了。
军医看毕道:“军师应是得了风寒,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忧思过重,牵动旧疾”顿了顿,问道:“军师小时候可曾得过什么病?”
桢卿微微喘了口气,缓了缓道:“我未足月而生,刚出生不久便大病一场。”
军医不仅拿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斜靠在榻上姿容清冷,面色略有憔悴的桢卿,在心里默默叹了声“美人薄命”。
楚西却抓住了别的重点:“你怎么忧思过重,忧思什么了?”
桢卿面色一梗,默默转头:“战事吃紧,难免忧思过重。”
楚西:“尚未如此吃紧。”
桢卿道:“天性如此。我乏了,我要歇息。”
说完就躺下,朝里转了个身。
一时间无数疑窦都漫了出来,但看着桢卿那铺在身后的鸦色长发,突然一切都变得朦胧和琢磨不透起来。
楚西突然觉得烦躁,迈步到帐外吹冷风。
为什么不过十六岁的桢卿有着如此和年纪不合时宜的深沉?这种成熟和不经意间流出的冷淡像一层阴影一样笼罩着楚西。他年纪轻,他体弱,他应该——是被自己照顾的。然而每每碰到事端,他总是主心骨。
楚西突然痛恨起自己年幼时不爱圣贤书来,如果他多看一些兵法,是不是就不需要徐桢卿为他细细筹谋。
西疆的夜色和京城不同,没有了京城的灯火,浓的像化不开的墨。一轮弯月高悬天际,照的渭水波光粼粼,越过河朝对岸看去也是一片黑黝黝的山。
他们的敌人就在对岸。
他们要守护的土地就在脚下。
徐桢卿的风格堪称难缠。西疆军队每每以为自己打赢了,乘胜追击时往往在路上被弓箭手埋伏。又常常在路上就被东打一锤,西打一棒。同时又不与他做长久纠缠,占了上风就跑。
而占下风时,又不乘胜追击。回营地刚松一口气,就得知南朝军又来进攻。军心刚松弛下来就被迫迎战,结果可想而知。
作战时间也毫无规律。一般雨雪天都不行军打仗,结果好几次暴雨楚西都带兵偷袭。以为摸清了套路,逢天气不好就加强禁戒,他又不来了。没过几天,就着艳阳天,楚西又带士兵杀来。
如此一月之久,西疆士兵烦不胜烦。南朝如春蚕食桑叶般慢慢收复了数百里地。再一次追着楚军跑被打了埋伏的拓跋鸢心情烦躁的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刀回了营。
他咣当一声把刀丢在地上,利落的卸掉盔甲,硬生生的把披风从脖子上拽下来,一双凤眼阴沉沉的吓人。旁边的士兵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一刀砍死。
“哎呀呀,发这么大的脾气,可是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一个身穿栗色蜀锦皮袄,腰间绑一根墨色卷云纹玉带,长发乌黑,体型挺秀高颀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眯着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上前就勾着拓跋鸢的脖子讨了个吻。
“司棋,我说过不要往军营跑。”拓跋鸢皱了皱眉头,没什么好气的说。
“我这不是来给你想办法嘛。”司棋撇了撇嘴,从地上捡起那把刀,拿手绢细细的擦拭起来。
“添乱。出去。”
“我有法子把他们的军师弄来。”司棋还是慢条斯里的擦着刀。
拓跋鸢挑了挑眉毛,不以为然的看着他:“说吧。怎么做?”
漂亮的桃花眼调皮的眯了眯:“我安插的探子还没用呢。”
拓跋鸢听毕,笑着走到他身前来,从司棋手里接过长刀。把锋利的刀刃抵在司棋细弱的脖子。
寒气从脚底升起,刀刃逐渐施压,拓跋鸢的笑像凝固在了脸上。司棋捏紧了手:“我没有私兵,我派奴隶去的。没告诉你是怕你生气,鸢,你连我都不信吗?”
拓跋鸢收了刀,温柔的摩挲着司棋的脖子,手指抹去渗出的一丝鲜血。“你真是尽心尽力,去办吧。”
司棋挺直着走出营帐,手心里都是冷汗。
他真的怀疑我。司棋心里一片悲哀。
第16章 暗生
京城。朝廷。
“皇上,今儿西疆又传捷报了。”严世高拿着本奏折。
楚远之淡淡的笑了笑:“楚家确是武将世家,世代忠勇啊,将士们一定对如此神勇的将军倾佩不已。”
严世高从这话里品出三分不是滋味来,心知皇上又起了猜忌之心,不由喜上眉梢,假装毫不在意道:“那拓跋鸢心思狡诈,又一统了西疆的各部落,想必极难对付。楚小将军自抵达关外就没打过胜仗,颇有几分前朝开国良将之风啊。”
眼角瞥见年轻的皇帝果然面色一沉。
严世高便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情,说多了反而令人起疑,点到为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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