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立夏已至了。
萧煜卧床已有五日了。五日来,他满脸清心寡欲,闭口不言不语,连宫之善亦颇觉此不对劲。
“小镜子,王爷究竟是被谁所伤?”宫之善折了一枝春杏,看似漫不经心,语声中又隐隐怒发。
“这……宫公子还是问王爷吧。”
“你瞧王爷这木鱼模样,如何能问得出来?还有,王爷‘王妃’又是怎么个内情?我还未见过王妃呢,王妃在哪?”
“这……宫公子还是都问王爷吧。”
“你……”他双手狠狠打在栏杆上,又紧紧抓了抓栏杆,转身便气闷起小镜子来,嚷道:“你究竟是如何伺候王爷的?怎的连关心王爷都不愿意不需要么?”
小镜子连忙摆手加摇头,一脸尴尬又愤懑,约摸是想到李容若了。白了宫之善一眼,道:“并非小镜子不关心王爷,只是王爷之事我做下人的何处敢多言多看多管?”
闻言,宫之善忧怨地看了小镜子几眼,便拂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药香弥漫的房里,东风只吹起帘帐,其余一切皆静立不动。竟到了如此苍冷的地步么?
宫之善轻声走到床边,只见萧煜闭目假寐,耳闻声响又缓缓张开略带迷蒙的眼来。
宫之善看着他看了他一眼后望向窗外,一脸不解又不忍,道:“王爷,何至于此?”
“你不懂。”
“所为何事?”
“一人尔。”
“王妃?”
“本王从来不曾有王妃,唯有一匹征服不得的野马。”他看向他,神情动容,笑了笑,“有一处地方,你可否帮我去看看,看看……罢了。”
还有何可看的?人都已不在了,他自己便躺在芜园里——到底是荒芜的。
宫之善走了,他便又一个人沉浸在冷清里。
谁,能把这夏日里下了雪覆了冰的芜园捂暖?
夜里,天气晴好。他睁眼看窗外月光下铺霜的树影,一直看,直到窗外忽而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披着一层凉薄翻窗而入,随后远远站在床边。
萧煜笑了,清爽地、浅淡地,不着一丝一毫违心做作。
“你来了。”
那人却不语,只定定站着。
月光树影凄迷,连带着人亦一起沉浮。
何必呢?
良久,那人慢慢靠近,将一壶两杯置于床上。
他虽不言,萧煜却明了。怔忡半刻,扯出一个笑容,坐了起来。
萧煜的伤,他们都明白,只要止了血,伤口愈合便无大碍。萧煜连日不起床榻,不过是不愿起罢了。
不愿起,现下却起了。
萧煜拿过一只晶莹白石酒杯,递到他面前,只微微笑着而不愿多说一句。
若是懂,一句便嫌多。
那人提壶,为他斟满,又为自己盈杯。借着月光,两人便碰起杯来。
酒过三巡,那人放壶,依旧是那白梅孤傲清冷的模样,道:“王爷,李容若就此别过,还望……后会无期。”
三杯淡酒,一年光景,所有相拖相欠,全然无声消散。
你道他李容若是何人?本便是冷情之人。
你道他萧煜又是何人?本便是腹谋之人。
既如此,三杯淡酒,亦已嫌多。来往不算,各自驰骋,终究是好事罢?
他看他头亦不回地翻出窗去,而后不留一丝风声。
多么静寂孤独的夜啊。
从此,便后会无期么?可李容若你可曾知,何为“来日方长”?
萧煜嘴角弧度深了深,闭目。
天一亮,虫鸟聒噪起来了。
小镜子收拾着院中落花,无意中一回头便喜得一把扔下扫帚狂奔而去。
“王爷,你可好了?”小镜子着实太高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镜子……”
话未说完,却见小镜子一脸严肃,道:“王爷怕是伤口未全好,不如先回去躺着罢。王爷是否要用早膳,小镜子传去。”
“传吧。顺便让宫之善到书房来。”
“王爷,你这身子,不适宜操劳,还是……”
萧煜脸一板,道:“此为命令。”
小镜子憋屈撇了撇嘴后,恭敬道一声“是”转身便退了出去。
萧煜步到梨花树下去,幽幽抬眼望,原来时光亦如此婆娑么?拿起树旁倚着的铲子,一铲一铲翻出土来。
容若啊,你到底需要多少证据方能相信我?埋了一串还不够么?为何那晚又偏偏挖了我不曾看见的那一串?那今日这洞中两串,我又该给谁去令他相信?
你若相信了,我便多了一份凭依,好让我……亲口说说后会有期。
书房里,萧煜与宫之善闭门不出,连小镜子亦被赶到庭中看起风来。
无人知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能确认宫之善出来时一脸严肃而又跃跃。
隔日,宫里又来了人。
锦绣宫城,冷漠却依旧。
“儿臣参见父皇。”
萧商负手转身,朝他笑笑,道一声“起来吧”,便带着萧煜走到隔帘后的榻倚旁,自己坐下,方道:“煜儿,父皇今日找你,实是有要事相求。”
“儿臣不敢。”
“煜儿,边疆向来不□□定。近月来南边安朱又常常冒犯我大曜,使得我百姓居不安业不乐。南边守将苗行源年事已高,生怕一个不测我大曜便要痛失靖南郡,若是大军直驱,我大曜……唉,朕与大臣们商议过了,欲将你派往靖南,协助苗将军,替我大曜守山河无虞。煜儿,你可愿?”
可愿?分明是留着本就空荡的王侯头衔把他抽离政治中心,如此谋算,竟还问他可愿?怕是与他同行的,定然有另一位将军,纵观朝堂,除却一位后起之秀,还有四位能担大任的大将。四位大将官阶虽高,然领兵实力皆不敌那位后起的五官中郎将。父皇绝不会派出中郎将,那是大曜朝廷里的王牌。那么,为了却年龄问题,又需确保对萧商与萧澈绝对忠诚,唯有正直不阿的白何了。
到那时,不过他又是有名无实的监军一角罢了。
萧煜一脸平和,看不出一纹涟漪,一身随遇而安的清静。
萧商知道,绝对是假象。
你装,我亦装。装来装去、探来探去,如此父子关系在他们眼里竟然方是正常的。若是做了一出真心实意的关心戏码,反而浑身不自在。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真真如此呢。萧煜心中笑得猖狂,萧商如此,他萧煜亦是如此。
“保住我大曜山河,这是儿臣该做的事,听凭父皇安排便是。只是,可否让儿臣带了家眷去?”
萧商不自觉扬起了轻松的笑容,怕是终于有机会卸下心头大石而先自个儿欣喜起来了。“可是王妃?准可。煜儿,不愧为我大曜的日月,想来父皇不曾为你取错名字。明日朕便下召,让白何将军与你……”
“陛下,颜妃娘娘来了。”
萧商扫了一眼张公公,看着萧煜,道:“煜儿,可要留下吃晚膳?”
萧煜拱手,道:“谢父皇,然儿臣作为外臣,于礼不合。儿臣,不打扰父皇与颜妃娘娘了。”
萧煜退了出去,恰巧遇到了站在御书房外的颜妃。两人相对一眼,风过不留意。
萧煜让车夫驾车回府,自己在街上随意牵了一匹马连钱都忘了给便奔驰出城。
身后一个白影,拿出一锭白银,给了失马人,便消失于街角。
萧煜出了城,一马平川,满目青绿安宁。他望着如血残阳,任由马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带动影子一起撩动晚照。
一个樵者背着一捆柴枝,愈渐走近。瞧身姿,应是一位年轻人;瞧脸面,比一般樵者要白净些,年龄应在二十又五左右。
萧煜坐在马上俯视着近到马前的人,眼眸眯了眯,道:“樵夫,日要落了,早些归家去罢。”
“多谢公子提醒,公子府上可需要柴火?”樵者抬眼望他,眸中笑意喷薄。
“轻扣柴门。”
“误作流坟。公子要上哪去?”
“归家去。”
“家在何处?”
“心处。”
“心在何处?”
“一半原处,一半靖南。”
“想公子是迁徙来都城者。”
“不然。日落了,告辞。”
嘚嘚马声后的樵者,默默在半露夕阳下缓缓前行,只是柴枝掉了一路亦不弯腰拾起。
第16章 三串
荷风吹皱一池碧莲,知了不厌其烦聒噪着。树影斑驳下,一人捧卷,一人摇扇,好不惬意安然。
“王爷,苗将军求见。”
萧煜斜了一眼小镜子,满不在乎转了个身,向上瞧了身旁男子一眼,道:“传。”
萧煜说完。抬眼树间,见一只蝉趴在斜插枝干上,一指过去,庭院中顿时清静了不少。
“王爷息怒。”
萧煜闻言笑了笑,顺势拉过他的手,将他拉坐身旁石凳上,道:“那老头定又要对你叽叽歪歪,怎的你不介意?”
男子温和一笑,淡然如风。“绪之知苗将军定然是为了王爷,为了大曜,不过几句闲碎,绪之自然不会去在意。”
“哦?难得绪之只为大义罔顾自身清白,这倒是要令本王歉疚了。”
裴绪之替他拂了拂攀长到树上落下的蓝雪花,扇子一折,道一句“王爷言重”便起身站立。恰在此时,苗将军转过回廊出现在二人眼前。
苗行源瞪了一眼裴绪之,便毕恭毕敬地朝萧煜抱拳行礼,道:“王爷,今日十五,不如去检阅军队如何?将士们亦多希望能见到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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