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随锦这才懂了。
这时,他又听虞芳说:
“爹曾如此评价秋大哥,空有帝王心术,却无仁君之德。亦正亦邪,世间少有。”
他不觉愣住
“海盗团谋有苏隐、武有梅疏影,而秋凤越两者兼得。”
然后,虞芳凝视着他的眼睛,澄澈清透的眸光中迸溅出火星,缓缓说:
“你同秋凤越是一类人,然,你尚不及他。”
他狭促一笑:“你这么夸他,就不怕我吃醋?”
虞芳立即变得紧张,眨着眼睛:“我只是,只是担心你出事。”
“好啦!我知道你为难,你不用多说什么,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下那个秋老大。”
虞芳依旧沉着面容,忽明忽暗的眸光似藏着重重心事。
夏随锦并不戳破,躺倒在床上,被子蒙着脸。他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有匪岛设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局,大到寰朝的根基都岌岌可危。
那个设局人,是秋斐,还是秋凤越?
清晨阴雨连绵,夏随锦却兴致很高,撑着伞兴致勃勃地邀虞芳:
“咱们的莫失莫忘铃还没挂到姻缘树上,现在去?我还没问你,你怎知那铜铃叫‘莫失莫忘’。”
二人同撑一把伞,烟雨蒙蒙行人渐稀。
虞芳道:“浮洲山有沧浪崖,崖上也有姻缘树,且年岁比江家更久远。”
“树上也挂铜铃?”
“七夕挂‘莫失莫忘’铃,最灵验。爹娘曾挂了一对儿,至今圆满。”
“听起来不错。说不定桃花坞的姻缘树就是仿沧浪崖的。”
走到桃花坞门前,遇见沈玲珑撑着红梅映雪的纸伞缓步走来,伞后是垂首帖耳的江岸。
正巧他有事请教江岸,便迎上前,道:
“江二少爷。”
江岸厌厌地抬头,眼神不善:“你是仁王爷?”
果真是暴露了。
“这……是的,没错,我是仁王爷夏随锦。”
“骗子!”
“嘻嘻,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小人计较。何况,我又没贪图江家什么,您也犯不着心里添堵。”
虞芳撑伞时将伞斜向夏随锦,他的肩膀湿了一块儿。江岸看了一会儿,忽地冷笑,说:
“你们王爷都是断袖吗?”
夏随锦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被他这么一问,顿时茫然:“这话什么意思?”
江岸道:“你跟虞芳断袖,九王爷跟有匪岛上的秋凤越断袖,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甩开脸,吐出二字:
“恶心”
哪料下一刻,沈玲珑一脚蹬上江岸的小腿,斥责:
“人家断袖跟你何干,要你多嘴?!”
江岸立马怂了,捂住嘴点头:“不干我的事,我不说话。”
夏随锦沉吟道:“话可不能乱讲。九王爷跟我不一样,膝下有子,今年四岁,会跑会跳会喊‘皇伯伯’,怎会是断袖?”
“我亲眼见到的,还能有假?——当年我跟九殿下出海寻宝,被海盗劫到浮洲山上。浮洲山上有我的舅舅在,那群海盗没敢怎么捆着我。有一回我随舅舅捕鱼,亲眼看见九王爷跟秋凤越上了沧浪崖,拿着铜铃祈愿。姻缘树底下能祈什么愿,还不是长相厮守、白头到老之类的。”
当真是惊世骇俗!
难以想象九王爷那个冷漠疏离的性子,还能爱上一人,那人还是个海盗头子。
夏随锦的脑海中浮现出“局”的轮廓,依次填满,逐渐接近真实。
江夫人看到江岸回来,拿着帕子不停抹泪。
“回来就好。你跟小柳都是娘的心头肉,娘绝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因你哥从小就苦,娘才多关心你哥些,现在……娘知错了。我儿受委屈了。”
江夫人哭,江老爷的脸色也不大好,命厨房烧了菜,说:
“留下吃饭吧。你在外边儿风吹了一宿,等会儿回房的时候喝碗姜汤,别染了风寒。”
俗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江岸这么一闹腾,立马得到重视。
江夫人看沈玲珑的眼神像看亲闺女一样,席间一直为她添菜,问“姑娘有无婚配”之类的。
江岸挨着江老爷坐,一脸受宠若惊,看得夏随锦心中发笑。
正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楚楚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道:
“老爷夫人——大少爷他吐血了!!”
……
大夫说:
“大少爷体内有两种毒,单论一种并不致命,但混合一起……恕老夫无能为力。”
江夫人捂住胸口,当场昏厥过去。
夏随锦站在门外,听江老爷盘问楚楚。楚楚哭哭啼啼,指着江岸大骂:
“是二少爷!肯定是他!——您没选他当家主,选了大少爷,所以他才怀恨在心。您是不知道,这桃花坞就数江岸最记恨大少爷,平日里爱找大少爷的麻烦,大少爷能忍就忍住了,哪料他越发嚣张,现竟敢下毒了!”
哭着求江老爷为江岸做主。
夏随锦忍不住插嘴:“当务之急是救人。”
这时候,江柳的脸色青里泛黑,有进气没出气,分明是将死之相。
楚楚指认江岸是凶手,江老爷半信半疑,不知何时江夫人在众丫鬟的搀扶下走过来,突然她推开丫鬟,扑到江岸的跟前跪下,扯住江岸的衣摆,哭道:
“小柳可是你的亲哥哥,你怎么忍心?!你要恨就恨我吧,毒死我也好,只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江岸登时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江夫人,愣了许久才抖着嘴唇,说:“你,你……怀疑,怀疑我么?”
“求你放过我的小柳……”
江夫人额头重重砸在石板上,很快磕出了血。
江老爷脸色越发凝重,道:“将二少爷押在祠堂,没有吩咐,不得放出来。”
夏随锦目瞪口呆,这是认准了江岸是凶手?他扯了扯身旁丫鬟的袖子,问:
“秋斐在哪儿?”
从进桃花坞,就没看见秋斐。
丫鬟:“秋公子一早就出去了,至今未回。”
江柳性命垂危,干着急不是办法。趁众人慌乱之际,他找到一隐秘角落,召唤暗卫,询问:
“谁下的毒?”
暗卫道:“江夫人。”
倘若是江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但下两种毒,怎么想都是多此一举。
“还有一事,在断天崖上遇到的青年,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曾问过。暗卫回答:大越国之主柴龙锦,江氏家主的客卿秋斐。他记得很清楚。
这回他还这么问。暗卫的脸隐在兜帽后,双目无神且涣散,似是夏随锦的话很难懂,“它”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喉间发出磨砺般的吞吐声,回答:
“大越国之主柴龙锦,江氏家主的客卿秋斐。”
夏随锦忍不住笑了,这笑容看上去有几分难言的凄苦。他挥了挥手,说:
“你下去吧。”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江柳不会死,但江家衰败是既定之局。
他揉了揉自己的瘸腿,从袖中掏出铜铃。其实挂铜铃是个幌子,来桃花坞,只是为了看江柳。
江柳双腿残了,凶手是江夫人;他的腿也是被生母打断,所以他对江柳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情,看到江柳像寻常人那般行走的时候,他会觉得开心,就像看到自己变得正常一样。
现在,江柳出事了。
他看到江柳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自己也会是那般下场的错觉。
“莫失莫忘,可惜呀……芳郎,看来这铜铃是挂不上了。”
随手一抛,铜铃掉入灌木丛,连同飘扬飞舞的红绸一齐没了踪影。
晚上,江夫人跪在佛祖前虔诚地诵经,烛火飘摇,那张温婉端秀的面容沐着柔黄的烛光,看上去神色肃穆,不可惊扰。
夏随锦藏在一盏青灯后,想到母妃跪在蒲团上敲木鱼的时候,神情也是这么虔诚、专注。或许是因为母妃来自有匪岛,江夫人也是,如此相像,他虽然猜不透母妃心里想什么,可从江夫人身上,他总算是猜到了。
心中所想所念,名为;
忏悔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稚子
“这人昨儿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听说是二少爷……”
“嘘!当心隔墙有耳。”
……
桃花坞流言蜚语不断。如今江柳性命垂危,江岸禁足祠堂,江夫人日夜跪在佛堂闭门不出,唯有江老爷四处奔波找寻神医。夏随锦绕过青灯,道:
“江夫人,晚辈有事请教。”
江夫人放下经书,面容憔悴不堪,无力道:“仁王爷面前,‘请教’二字老妇担当不起。”
“江夫人心力交猝,晚辈有话直说了,若有冒犯之处,请海涵。”
夏随锦盘腿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与江夫人遥遥相对,中间只隔了一盏佛灯。
“江柳是长子,您跟江老爷偏心长子、器重长子无可厚非。只是江柳不争气,小时候被奶娘下毒成了站不起来的残废,家主之位轮不着他;现腿好了,总算撑得起江家门面,结果……又被下毒,凶手都怀疑是江岸。我琢磨又琢磨,觉得奶娘下毒、江岸下毒,最终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
双目盯住闭眼诵经的江夫人,一字一顿缓慢道:
“阻止江柳当家主。”
江夫人抖了下嘴唇,烛光下睁开眼睛,瞳孔里纷杂错乱。
“江柳为何不能当家主,我猜测过许多可能,像是江柳无能、德行不能服众,要么就是江柳不是江夫人所生,是先夫人遗留的孩子,抑或……他实为妾室、姘头出身。”
“荒谬!”
“哈哈您别生气,确实是荒谬!我是瞎猜的,江柳确实是您的亲儿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江老爷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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