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嘴巴撅得老高,一脸骄傲,余光瞥见主子还是闷闷不乐,他便不敢骄傲了,拉下脸狂对谢晚成挤眉弄眼。
谢晚成神会,温言安慰道,“之前来的路上碰见连齐,让我叫你回去等,可能他真不得空,你别着急。”
文无隅低低嗯了声,情绪不高。他倒也不知自己是着急还是生气了。
奉天殿。血水洗地。
比二十年前过之数百倍。不同的是,这一天死的官少,四个,其余都是邰莒一派的反抗者。
日西,红霞如火。东方一弯朦胧的银勾高悬。
渊澄在殿外的廊道站了许久,恍惚昨夜重现,只是这天还亮着。
后来他站不住,便坐到了殿前金铸的高槛上。
来来往往收殓的侍卫、清扫的宫人,都绕开他往殿侧的閣门走。
朝臣们在神武广场席地而坐,很是狼狈,很不体面。但是有曲老在,都没那么战战兢兢,小声地议论着。
渊澄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他该做的,都已做好。
“打算什么时候放他们回府?”
曲同音走近他,沉默良久才问这么一句。
御案上的圣旨,一卷叠一卷,垒成个小丘,基本上他能想到的,都教坐在地上的皇帝拟写好了。齐明秀正在御案前看阅,很是安静,也没去打搅过渊澄。
“过了子时吧。”渊澄回道。
“你呢?”曲同音又问。
渊澄默了声。
静了一段,才听他沉沉的轻地像呓语的话音,“我没脸见他。”
隔一会儿,声音又低了些,尤似哽咽难言,“我不敢见他。”
曲同音呆怔住,以为是幻听,他完全没想到渊澄竟然也会哭。
“想问你个事。”曲同音挨着他坐下,转走话题,“当年养心殿的火,是钟武放的吗?”曲同音扭头看着他侧脸,借着朦胧的亮,才发现他眼里看不见一点水光。
渊澄唇线弯了些弧度,似笑,非笑,语气总归是冰冷的,“是与不是有何区别?”
曲同音喉间一梗,继而笑叹道,“问得好,我回答不了。”
倘若那把大火,是钟武所为,那么他的确该死。倘若不是他,而是齐后引火自焚,何尝不是钟武所迫,这笔账又何妨算到他头上。
“所以文大人之死非你所为,也是因你而逝。你以为文公子必定怪你。”
“不应该吗?”
曲同音又叹气,这个问还是没法回答,“不如我先替你向他解释,你再去见他。”
“不必了。”渊澄摇头,始终垂着脸看地。
“可你总归是要见他的,拖不是办法。天就要黑了,他该着急了。”
“半个时辰前,他叫人来禀,说要见我。”
渊澄将头抬起,目光落在长廊尽头,文大人的尸身正在那处,周遭燃起了灯,那一处,却漆黑一片。
忽地他惨然一笑,站起身来振袖弹裾,“再不见他,他非得闯进宫来。”
曲同音跟着站起,“我也去吧。”
“不用,这里的事,暂时托付给你了。”说着喊了卢克近前吩咐几句。
过了有一会儿,一辆辒辌车停在神武广场。
渊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文大人的尸身安置妥当。
广场上的朝臣悉数站起来,无声注视着廊道那头。这一刻,可能是大康以来未曾有过的齐心,也是各怀心事的默哀。
每离正乾门近一步,便有如一把满是豁口的钝刃在他身上磨一刀,让人连灵魂都为之战栗。
渊澄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才从那金槛上站起来。他能接受文无隅的任何反应,失控、责骂、甚至提剑取他性命。
可看见暗处走近的人影那一刻,他真想转身逃跑。
“有人出来了。”
“好像是王爷,真是小气啊,灯都不舍的多点几个,黑黢黢的。”
这两人说着话,文无隅已经先一步走过去。是有点暗,他只能分辨走在最前头的是王爷,听着还有车轮声。
远远的文无隅就兴奋地喊了声,“王爷!”
渊澄的脚步滞停了一瞬,开始缓下来。
文无隅先是微微笑着的,看得出来高兴劲,没几步,他看清了后面的辒辌车,两眼一呆,整个人就像被点了死穴,表情、身子一瞬间统统僵住。
血漆般的宫墙内灯火阑珊,今日格外冷清。
夜色如稠墨,轻风三掠无处依。
似乎被风迷住了眼睛,文无隅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目光从辒辌车落在渊澄身上,眼神复杂,似是不解、迷惑、询问,就是没有怒意。
渊澄迎着这样的目光,已是心尖狂颤,却喉间如梗尖刺,又疼又涩。他躲开眼,不舍的,又看住他,终是开不了口。
该说什么,说他食言了,再道一声谢罪?
“王爷,王爷,我家大老爷在哪呢?”跟上来的文曲,唤得十分亲切。
谢晚成也看见了辒辌车,脸色立马变了,一把抓住小跑的文曲,狠瞪了一眼。
文曲一个急刹,莫名其妙地回看他,转头总算也瞅见了渊澄身后那辆隐在昏暗中与众不同的马车,装点饰物都很豪华的样子。
他甩开谢晚成的手,往前边走几步,好奇地问,“咦,好新鲜,这什么马车,从来没见过……”
“你闭嘴。”谢晚成眼闪剑光,盯着渊澄。
文曲顿住,不明所以,有点委屈,“那…”
“那是丧车。”
“丧、丧车是什么……”
“装死人的!”谢晚成几乎是低吼出来,眼色又寒三分。
文曲呆了,垂下手很是迷惘地看着渊澄。
文无隅似乎得到了答案,终于有所反应,扭头看了一眼,提步走开。
这一眼简直让谢晚成心都要滴血。大厦倾颓尚曾煊赫,可他所有的苦心和坚持,在拨云见日的一刻,成了一场虚妄的梦。而他的眼里无悲无凄,无怒也无恨,他接受了,他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接受了!
在谢晚成眼里,这和懦弱没什么分别,可偏偏这两个字怎么也和文无隅搭不上,指不了他半句不是。
谢晚成怒气噌地上头,猛地冲向那罪魁祸首,握死的拳头呼出一阵风。
渊澄紧随着文无隅的目光倏忽一转,曲肘挥挡那愤怒的拳风。
劲足的力道,撞得二人手臂皆是一阵麻。
谢晚成越发气汹,折身去夺近旁禁军的佩刀,几下拳掌之间,只听利刃出鞘铮地一声,刀身闪动着寒光,直逼渊澄而去。
两边禁军见状纷纷抽刀。
文无隅打开车门,车厢深处一片幽黒,看不清,但能感觉到,里面躺着一个人。似是希望这其实是有人故意作怪而已,他等了会儿才把车门合上,门板带出一缕轻微的风,把他曾有的热忱都吹散了,冰冰凉凉地一声,“师兄,走了。”
谢晚成疾行的脚步因这一声骤停,怒瞪着渊澄,不甘愿地忍下满腔杀意,狠狠将刀掷地。
文曲干脆直接避开他,绕去辒辌车的另一边,屏声敛气地走在文无隅身边。
渊澄看着辒辌车从面前缓缓而过,渐渐模糊,清亮的车轮声连成串,钻进了他心里,搅得千疮百孔,又荡上了天空。
文无隅的身影,一直被挡着,一直看不见,最后连辒辌车也完全消失,他的心口忽然就翻腾起来,不自觉地跟了两步,将要冲破胸膛的话,涌上喉间,却戛然而止。只留下了余温,烧灼了双眼。
他错大了,失控、责骂,甚至是半分难以自抑的情绪,都没有。
渊澄闭了闭双眼,手掌从眼睛上抹过,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文无隅。
第104章
这天下朝夕之间换了姓氏,人所未闻。
但那雪片一般飘向各地的圣旨,无疑告诉人们一切已成定局。
朝里朝外或反抗,或质疑,或暗中别谋,也都有人治。
百姓高兴的,唯有利于民生之事。比方物价的回降,贪官污吏的惩处。
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老百姓无异议,那流言蜚语只作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成不了诛心的利器。
京城的天,说变没变,说没变却也变了。
忙碌于生计的百姓,自不知朝堂之内的血雨腥风,也不会在意寄语江畔那家日进斗金的点翠楼还开不开张。
京城远郊有座宅子,丧幡已悬多日。不闻哭声,也无什么人来吊唁,全不像治丧的人家。
这天是文大人头七,明天是下葬的日子。
第二日的时候,曲同音和徐靖云陪着曲老来过一次,寒暄几句略坐一会便回了。本身不相熟,没什么可叙的。
渊澄也去了,因着死者为大,谢晚成没发难,许了他进堂叩拜。
人是见着了,可一直默默地焚烧纸钱,未曾看他一眼,文夫人也只是对他答了个礼,未同他言语半句。
他没作逗留,叩完礼便辞去。
今日一早,徐靖云和曲同音又次前来吊唁。
文无隅请了他们落坐奉茶。
聊了几句丧仪之事后,文无隅不避讳地直言,“徐大人,借一步说话。”
曲同音虽尴尬,却没理由不许,道了句在外等便真出了门去。
文无隅把人领到后院,后院有个凉亭,桌椅茶具齐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