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无声的折磨持续了很久,久到皇帝自诩不错的耐性也已经受不了了。
在他终于忍不住想要出声的时候,有人朝他的后颈吹了口气。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周身回荡。
皇帝僵住身体。
“何方妖孽,若有冤仇,不妨现身直面,装神弄鬼不过是小人之计,徒惹笑柄!”他沉声斥道。
“陛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风范,真令我等佩服。”
对方的声音轻柔缓慢,与皇帝的疾言厉色,形成鲜明对比。
依旧没有光,但对方仿佛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皇帝刚欲侧身避开,身体就不能动了。
“你到底是谁?”他定了定神。
“萧履。”对方没有再兜圈子,直接报了家门。
“云海十三楼那个楼主?”皇帝既有些吃惊,但又不是很意外。
“看来陛下没少从凤霄与崔不去那里听过我的名字。”萧履笑道。
萧履弹一响指。
一点光明自皇帝正前方亮起。
光晕渐渐扩为光团,又分散几朵。
周围景象依稀可见。
皇帝看见了站在他对面的萧履,也看见萧履身旁站着的少女。
云海十三楼楼主年轻英俊,与少女二人,正是璧人一般的佳偶天成。
很难想象,正是这位面容温柔和善,嘴角含笑的年轻人,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一股势力,聚拢各路高人,与突厥南朝甚至高句丽合作,固然还未能对隋朝形成正面威胁,但明里暗里,已是不小的绊脚石。
只是那少女的面容,皇帝委实再熟悉不过。
“宇文娥英?!”他惊愕交加。
即使对这个外孙女的出身与姓氏不喜,但看在女儿乐平公主的份上,皇帝自问从未苛待过她。
谁能想到她竟早与云海十三楼暗中勾结,企图在背地里颠覆大隋?
少女笑了一下:“陛下,我叫宇文宜欢。您想必听说过,公主当年曾诞下一对双生女。”
皇帝恍然:“你是那个早夭的孩子?你没死!”
宇文宜欢点点头:“幸而有义兄相救,否则早就变成泉下冤鬼了。”
既然是人非鬼,就绝无惧怕之理,皇帝对宇文氏有愧,对宇文宜欢却无愧。
他的神色很快平静下来,说话已然恢复平日七八成威严。
“多谢萧楼主搭救欢娘,朕先前并不知道欢娘的存在,如今既然知道,断无让她流落在外的道理。萧楼主对欢娘有养育之恩,朕绝不吝啬金银财物,高官厚禄,你又何必处处与朝廷作对,损人不利己?”
萧履笑道:“陛下不愧是陛下,这么快就反守为攻,转而拉拢起萧某了?您当真什么赏赐都舍得?”
皇帝意识到这句话里的陷阱,不动声色道:“那也得看朕给不给得起。”
萧履大笑:“陛下富有四海,有什么是给不起的呢,只看你肯不肯给了,皇位你想必是不肯的吧?”
皇帝:“九五之尊,有德者居之。”
萧履面露嘲弄:“德?当今南朝陈主有得?”
皇帝淡淡道:“他祖上有德,若非德才兼备,适逢其时,又如何得位?得位之后,不修德行,天祚自然不会长久。”
萧履似笑非笑:“这么说,陛下是自诩才德兼备,天命所归了?”
皇帝侃侃而谈:“朕,对你好奇已久,想你所作所为,也算是个枭雄人物,能聚拢一帮高手,更说明你有让他们听命的本事能耐,如此才华,何不用在正道上,非要作这些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
他出身富贵,本可安逸荣华一生,却偏有雄图大志,加上武帝当时疑心,令他不退反进,逐渐走上夺位的路。
但他自问登基以来,施政抚民,内安外攘,一改先朝昏聩,就算对不起宇文家,也对得起天下百姓。
面对萧履,皇帝自然有质问的底气。
萧履笑道:“何为正道?不过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罢了。”
皇帝正色:“你也不必总拿这件事来激朕,朕承认,宇文氏的江山,的确为朕所夺,可若宇文赟励精图治,唯才是用,又何至于将江山拱手相让?想必先前朕所看见的那些幻境幻觉,也都是你所为吧?就算你们对朕心存不满,灵藏大师却是无辜的,还请你们将他放了。”
萧履道:“我们自然不会将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怎么样,不过陛下再怎么拖延也没有用,您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皇帝:“还未请教。”
萧履:“佛肚里。”
大兴善寺最有名的,便是大雄宝殿。
殿内有一尊高五丈有余的巨大佛像,为晋代所铸,武帝时灭佛曾幸免于难,今上登基之后,寺庙重新修缮,这尊大佛被塑以金身。
皇帝曾在宝殿内近距离瞻仰过佛像,却没想到它内部竟如此宽敞,还有入口可进来。
若是歹人一直潜伏在佛像内,那么就算前几日寺庙戒严,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也没发现可疑,就再正常不过了。
皇帝更想到,如果他们不是从外部进来的,那是否意味着佛像底下还有另外一条通道,可以从外边进来?
萧履看着对方神色变幻,含笑道:“以陛下的聪明,想必已经想到关键了。”
皇帝:“就算你有一支奇兵藏在这里,也不可能悄无声息从殿中出去。”
萧履:“陛下误会了,方才后院传来的厮杀声,并非我的人,而是你的人,在自相残杀。”
皇帝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无意义,萧履好心告诉他:“姜汤里下了蛊。还有,这些佛像下面,的确有暗道,我让人在佛像下面点了令人致幻的香,这些香从佛像孔窍中飘出去,又与殿内处处可闻的檀香混杂一处,很难令人发觉辨认。”
皇帝沉下脸色:“这么说,你们还害了灵藏大师破戒?”
萧履笑道:“陛下所见,皆为虚妄。灵藏四大皆空,心无挂碍,那些香对他产生不了作用,我只能让大师安静地躺一会儿,毕竟,我的目标是陛下您。”
说罢,他忽然转头,看向旁边,面朝黑暗处。
“你准备好了吗?”
皇帝也下意识循声望去。
黑暗中,一人步出。
皇帝蓦地睁大眼。
那人面容身量,从衣裳到做派,竟与他一模一样!
萧履笑吟吟道:“陛下以为还能拖延多久?”
方才皇帝一直发问,他没有打断,还有问必答,便是为了让这个假隋帝,能在皇帝的言行举止捕捉到对方喜怒哀乐的细节。
“差不多了,楼主再让他说几句话。”对方道。
连声音都已经像个七八成。
皇帝既惊且怒,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招。
萧履遗憾道:“要怪只能怪陛下宫禁太严,这些日子我的人一旦渗透进去,很快就会被解剑府的人揪出来,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不过你放心,此人一朝成了你,必会妥善安置好杨氏一族,才下诏退位,不会令你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将来史书上有关陛下的评价,依旧是那位开科举,平突厥的英明帝王。”
皇帝已经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听见这话却还是忍不住了——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别把皇后和众臣都当成傻子!”
萧履笑道:“先是拥护你登基,为你矫诏的刘昉郑译死了,然后又是日蚀,这不摆明上天也认为陛下有罪,不该篡夺宇文氏江山,陛下在大兴善寺忏悔三日,大彻大悟,决议效仿南朝梁武帝,出家让位。皇后与众臣相不相信,又有何妨?百姓相信便可以了。秦王殿下已经暗中与禁军统领接触,收拢兵权人心,而独孤皇后,病情未好,还是继续休养吧。”
皇帝怒道:“你们做梦!”
“可以了。”那人忽然道。
对方朝皇帝走过来,伸手摸上他的脸,仔细摩挲,像是要摸清他的骨头构造。
皇帝毛骨悚然,面露惊怖,偏偏却无法动弹,只能任其施为。
“朕。”
“朕。”
“朕。”
那人重复一个字,不断调整语气,将嗓音里与皇帝的细微差别逐渐磨去,最终合二为一。
“朕,是杨坚。杨坚,即是朕。”
对方朝皇帝微微一笑,笑得皇帝心头发凉。
大势已去。
皇帝绝望想道。
大佛足以隔绝此处与外界的一切动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千古艰难唯一死。
皇帝现在发现,自己惧怕的非但是死亡,而且是不知萧履这帮人究竟会顶着他的面容身份去干些什么事。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
悄无声息接近皇帝。
却非救兵,而是死神。
那只手平平竖起,即将印上皇帝后心的死穴。
“住手!”
萧履面色一变,忽而身形微动,掠了过来!
他虽然让人假冒隋帝,但这个真的隋帝,于他还有些用处,他暂未打算在此杀人。
来者却甚为凶狠,直接一出手就要皇帝的性命。
萧履不得不出手拦阻,转眼与对方过了数招,也很快认出对方的身份。
“屠岸清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扰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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