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珮不语,只看崔咏。
……
“你这样打草惊蛇,他们怕是待会儿就要过来赶人了。”
崔不去与凤霄大摇大摆拂袖回到隔壁园子,崔家下人或多或少都听见风声,但没主人的吩咐,他们也不敢拦着崔、凤二人不让他们入住,不过一路行来,异样的注目礼是难免的。
“不会。”崔不去很淡定,“他们现在肯定争论不休,不过崔咏也怕我们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所以在文会结束前,估计会选择息事宁人,先把我们稳住,等明日郡守和士人都散尽了,再与我秋后算账。”
凤霄:“你那四叔崔珮,受了余氏临终托孤,护你却不尽力,若他肯拼命维护你,你幼时应该会更好过一些。”
崔不去淡漠道:“他良心未泯,能力有限,又是庶子出身,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跟整个崔家作对。若当时不是放眼崔家,无人可托,余氏也不会将我托给他。人,终究是要靠自己,我并不怨他。”
凤霄笑吟吟:“我倒该谢谢他,如果他坚持将你带在身边,我今日,就会少一个可敬的对手。”
那日子可就比现在无聊多了,这句是未竟之意,他没说出口。
崔不去却听出来了,他善解人意点头:“我明白,凤府主这种人,我也见过不少,便如晋王,譬如云海十三楼的那些人,天之骄子,应有尽有,才智又在中上……”
凤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调子提高,隐含威胁:“本座才智只在中上?”
崔不去不受影响,继续说完:“可因为日子太无聊,总得没事找点事做,找点人来对付,此等行为,简称无聊,又叫折腾。”
凤霄反唇相讥:“不知道是谁,原是奉密令与突厥使者接洽,却在听说于阗使者被害之后,就千方百计找机会抢功劳,最终中了奈何香,小命都差点丢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就不叫折腾了?”
崔不去撇撇嘴:“我这不是觉得凤府主日子过得太无聊,才主动送上门的?”
凤霄哈哈一笑:“这话我爱听!崔家人估计觉得现在只要允许你入族谱,让你名正言顺成为崔氏一员,你就会感恩不尽,前嫌尽弃,可怜他们愚蠢至极,根本不知道崔不去是何人,竟会以为你为了这点东西才回来?”
崔不去叹了口气,却毫无可怜感慨,表情更只有讥讽嘲弄:“他们不是愚蠢,只是高高在上久了,就会将别人看轻。”
不过左月使的尊贵风范没能维持太久,他刚说完,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凤霄幸灾乐祸:“你这身体,还学别人淋雨,别明日没让崔家人吃瘪,自己先躺下了。”
崔不去打喷嚏打得鼻子发痒,连带声音也闷闷的。
“睡一觉便好了。不过等会崔珮极可能来找我,为了你明日能看好戏,还请凤府主帮我挡一挡。”
凤霄挑眉:“你的左月卫呢?”
崔不去:“被我分头派去做事了,明日才会过来。”
“不对。”
凤霄忽然停住脚步。
崔不去捂着鼻子,企图将那股麻痒的感觉倒逼回去,可这样只会使得气息涌上眼睛,化为湿气。
“乔仙不在身边,眼下这光景,有个好歹不好请大夫,崔家人巴不得我直接病死,我得赶紧回去吃药躺下,些许繁琐小事,就拜托二郎了。”
凤霄被对方罕见温软的语气震住,他对上崔不去的泪眼朦胧,将欲出口的调侃反驳竟一时没能说出来,再有那声二郎入耳,简直令人怀疑七月半还未到,崔不去就被鬼附了身。
望着对方背影,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忘掉的事情。
“站住。”
崔不去一反刚才踉跄虚浮的脚步,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凤霄:……果然是三分真,七分装吧?
所以自己到底是来看戏的,还是来当崔不去的左月卫?
他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
五月榴花燃。
实际上榴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夏季,所谓榴花文会,也不过是借了榴花的名头,去年崔家举办的文会,用的便是王右军之兰亭典故,年年不同,岁岁相似。
在博陵郡乃至北方,崔氏文会颇有名望,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过来参加,以期一举成名,其中不乏本来就有文名在外的士子,往任郡守惜才之名在外,每年也是此地座上宾,在文会上一举夺魁,表现出众之人,还能得他推荐,入朝为官,现如今虽然改朝换代,又有新郡守上任,但为表亲民,与民同乐,新郡守也已回复崔家,说自己会亲至盛会。
文会在崔氏一个园中举行,此地毗邻郊野青溪,又有未谢梨花,无瑕映水,探入院墙,木门敞开,从园中至园外,来去自如,更有几株榴花栽种其间,相得映彰,往来侍女,捧果抱酒,衣香鬓影,士人广袖宽袍,玉笄绸带,更令人目不暇接。
崔珮站在崔咏身边,向他介绍前来拜会的嘉宾贵客,其中不乏比他名望更高的文坛前辈,亦有往日诗词唱和的故友,以他的文采,今日纵不能在文会上摘得魁首,也会大出风头。
但不知何故,崔珮心中,却隐隐不安,连带眉间眼皮,也跳个不停。
在别处招呼客人的崔大郎,寻了个机会过来,将崔珮拉至一旁,悄声问:“昨夜你去找他,他怎么说?”
崔珮苦笑:“他淋雨生了病去歇着了,他那朋友拦着,我没见到人。”
崔大郎皱眉:“不识抬举!必是想等我们让步更多,得更多的好处。”
崔珮:“大哥,我瞧他不是这样的人,否则这些年,他早该回来了,终归是崔家对不住他。”
崔大郎不以为然:“他必是跟解剑府攀上什么关系,以为能以此要挟我们我们,才气势汹汹,想衣锦还乡吧,不过今日他想闹事必是不成了,因为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们,一旦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立马上前把人拖走。”
说话间,郡守与本地县令来到,他们身边簇拥本郡大小官员,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崔大郎顾不得和他细说,赶紧搀扶父亲上前行礼。
崔珮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好不容易在一群乌泱泱的脑袋中找见崔不去,他正与凤霄一道站在梨树下,不远不近,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容,和其他与会士子无异,看上去像是随时会下场参与文会。
梨花清雅,更映得凤霄风采无双,连注意力完全在崔不去身上的崔珮,也忍不住分了些心神给凤霄。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崔不去既然一开始用了凤霄的假名,那么他身旁那位朋友,是不是也用了假名?那样玉璧一样完美无瑕的人,会仅仅是籍籍无名的身份吗?
另外一头,崔咏却兴致颇高。
在与郡守等人交谈一番之后,他起身向在场众人拱手,浅谈文会初衷,表明欢迎之意,末了道:“今年文会来的人,尤比往年更多,高朋满座,佳客盈席,老朽断言,今日必能出千古佳篇,为表心意,愿以珍藏古琴余音一具,赠与今日诗赋之最者!”
第104章
听见崔咏说出余音琴时,凤霄就打了个喷嚏。
“不对,很不对。”他揉揉鼻子。
崔不去心情却不错:“你从昨夜就在说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凤霄哼哼:“哪里都不对。”
崔不去也不多问:“我没想到崔咏会主动将余音琴拿出来作彩头,你是打算明抢,还是暗偷?”
凤霄遥遥看着那把琴,以他的目力,不必近距离端详,也能将琴看得一清二楚。
崔咏用手指稍稍拨弄一下,琴音潋滟而出,动人心弦。
果然是把好琴。
一把上好的琴,在精通乐理的人手中,能奏出天籁之音,在内力深厚之人手中,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虽说余音并非天下第一琴,对凤霄而言,也不是非得到不可,但既然碰上了,又近在咫尺,不拿到手,那就太可惜了。
他琢磨着怎么把琴弄到手,闻言就挑眉道:“怎么?我就不能靠诗才脱颖而出,让崔咏不得不将琴给我?”
崔不去有些惊讶:“没想到凤府主竟还有凌驾在场众人的才学,能否让我先闻为快?”
凤霄哼笑:“我一首诗值一把余音琴,若先给你听了,你能给我什么?”
崔不去沉默片刻:“崔某两袖清风,您还是留着待会儿技惊四座吧。”
此时,崔咏一席话已激起千层浪。
虽然在场十有八九的人不会武功,可并不妨碍大家都听过余音琴的名头,就算没听过,能让崔咏拿出来当彩头的琴,必然是名琴,这下子,就连原本看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开始在心里盘算酝酿惊艳诗篇。
崔咏拈须而笑,一边与郡守交谈,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崔不去他们这个方向。
崔不去注意到了,凤霄更是早就看见了。
“你看他被你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凤霄调侃道。
“稍等。”崔不去的目光却落在另外一人身上,他抬步向崔咏的方向走去,手腕却被凤霄攥住,只得无奈回头,老实交代,“这位新任郡守,也是当年故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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