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还未寻出个因果,便看那环儿转轴试了两声,又拿出牛角拨子,轻轻弹了几下。断断续续的,恍惚间竟是一曲《竹枝词》。众人闻声又奇了,那竹枝词是锦园乐伎的入门小曲,人人会弹,人人会唱。即便这水榭中是人情台面,也没有这等简短随意的道理。
正要唤小厮问个究竟,便见那环儿与盈珠对视一眼,两厢展颜轻笑。
檀板一声脆响。
那首《竹枝词》,是环儿最初学的曲子。她已将那民歌小调,弹过成千上百的光阴。此时猛一扬手,往事历历,席卷而来。那主屋中玉山知遇之恩,榕树下谆谆教诲之情,锦园里众人帮扶之义,高台上满座辉煌之景,飘飘转转,一时竟都如在眼前。她想起红尘万丈,想起世态炎凉,心中五味杂陈,却又生出几分洞然开朗。
在座听她弹过两拍,掌不住又惊又叹,那《竹枝词》本是首寻常小调,环儿却将它弹得清冽空旷,似山间雾霭,空谷流泉。此时,又见盈珠略一颔首,轻启朱唇,唱道:
“白雪纷纷吹入怀,白头常待故人来。
荒唐一声珠玉散,折芳半句骨皑皑。”
她未用那一惯的,脆生生银铃似的嗓音来唱,反而现出些沙哑本色。尤其“白头长待”与“骨皑皑”二句,苍凉延绵,跌宕婉转,好似秋水望断,百花凋残。
一曲毕,满座皆心中激荡,哑口无言。何远被囚之事,实然已闹得满城皆知,那词中意境,无人不晓,不过是为着明哲保身,不肯多言罢了。但满座此时,听闻那曲中恻然哀思,字字如血,掌不住心头一震。暗想:
“今日是他,明日是谁?这罗织陷害,捕风捉影的口子一开,泥沙俱下,岂有人能真正旁观……”
盈珠因见众人无话,便从旁取来一卷素白锦缎,一支玉管狼毫。捧至众人面前,叩首跪拜,道:
“盈珠也知,自己是个下九流的歌女,不该掺和这些死生大事。但,但这人间道义,这报应不爽,实在不能轻看了去。因此斗胆向诸位恳求,联名上书,救贤良于水火,挽狂澜于中流!”
众人听她说话,又见那素白锦缎,如雪如霜,如新开银鉴,映照一片赤忱丹心,满腔忧愤热血。顿时皆眼眶一红,纷纷挽袖搦笔,不再话下。
而盈珠唯恐不济,次日又将台面搬至大榕树下,对着门前来来往往,弹唱不绝。冬风凛冽,严寒刺骨,环儿弹过一曲,十指便已冻僵麻木。只好揣着那黄铜手炉,强行暖开,一片锥心疼痛也无怨无悔。
锦园诸部乐伎,歌女舞女,见状知晓了经过,便也看不过去,遂搬琴挪鼓,将一首《竹枝词》按燕乐大曲的规模,在那院子里弹得声动九霄。而那小调甚是易学,因此秋萱领着一班丫头,也在人群中伴唱。歌声传遍安邑坊内外,闻者皆登门拜访,捺指留名。一时门庭若市,是以王公子弟与寻常百姓,挨肩接踵,熙熙攘攘,也毫不避讳。
如此,三天三夜,待到十一月十五日清晨。盈珠将一卷半尺来宽,三丈来长的素锦铺在玉山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姓名指印。
玉山骇了一跳,忙接过来,对灯详看,又问她:
“这上面有多少人名?”
盈珠道:“我横竖数不清楚,约有五六千罢!”
那琵琶伎闻言,郑重点了点头,又唤王大公子与秦、明二人来看,俱是惊叹不已。他们向盈珠行过一礼,又向锦园众人道谢,收得一片折煞。
十五日晌午,刚用过饭,孙仁便派人传信,要玉山入宫。
那琵琶伎知是先前所托有了回音,便忙换了一身海棠红妆花缎面银鼠里的夹绵袍子,素色洒金褶裤,头发用一根明珠簪子绾了,勒赤金抢珠抹额,打扮得玉树临风,教那王大公子看直了眼去。
王进半晌方笑道:“小郎君,你这是要成亲么?”
“滚你的。”那琵琶伎一面笑骂,一面将盈珠给的素白锦缎揣进怀里,又披上一袭轻暖貂裘,衣袂飞扬的出门去了。
灰斑玉骢马,四蹄飒沓,风驰电掣,不多时便到了宫门近前。
那前来接引的小太监早已认得玉山,见状便替他牵过马去,交了缰绳。又将他左转右转,过几道僻静小巷,带进那朴素院内。
孙仁裹着领海龙皮袄子,听人来报,忙打帘迎将出来。见玉山形容秀丽,掌不住夸赞几句,又问王进可好,锦园经营如何。如此,二人在门前寒暄一阵,忖着天气寒冷,少时便转回房内,将连日诸事细细详说。
孙仁亲自执了亮银茶具,与那琵琶伎烹了碗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予他。玉山忙不迭接下,道一声受累,垂眸啜了两口,便听那老太监道:
“公子先前与老奴所言之事,老奴已去打探过了……”
玉山闻言,便放下茶碗,正了神色,忙问他始末。
“嗳,宫里人嘛,胆子只有芝麻点大,也问不出甚么。老奴只听说那小太监与余家确有些干系。而至于那道士,究竟也是百口纷纭,辨不出真假了。”
玉山听他说话,知是难以排查。他纵然心中失望,却业已大抵料想此处,遂也不再多言,只道:
“无妨,那余国舅何等心思,断然不在我等之下。他既然敢做,便多少已有应对之策,绝不轻易授柄于人。”
孙仁觉他说的有理,便也点了点头,又见那琵琶伎蹙着眉头,忧思忧虑,恐他伤神太过,因对他说:“早知当日,老奴就该将那小太监拿下,狠狠掌他几个嘴巴,便也不会生出这等事端。”
玉山却笑:“孙给事言重了,想来余敏若一计不成,必定又生一计,哪有作罢的道理?况且这世上因果,怎能轻易论得分明?”
“老奴也想再多打探几分,可惜听说前几日京兆府围了锦园,慌张起来,便忖着夜长梦多,索性与你交个底,也好再做打算。”孙仁言及此处,迟疑片刻,又皱眉问:“却不知后来如何了?”
玉山知他是问锦园被围一事,便说:
“虚惊一场,倒也没甚么大碍。那辜玉清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见了姑母金牌,唬得连步子也挪不动了。他又从来只靠着余家撑腰,而那赵亭近来声势见长,恐怕假以时日,便要将他架空了去。”
孙仁听他说余贵妃如何,不禁又想起往日种种,长叹一声,道:
“贵妃在这宫里,十五年心血,点点滴滴,说到底都是为了余家上下……却究竟给自己留下甚么呢?”
玉山闻言,暗道余妃薨逝,却遭逢余敏弄权,不得早日入土为安,也是天意游戏。他望着那方紫檀几案,葱白手指自上拂过,轻声叹说:
“有时细细想来,这世上人来人往,当真虚无缥缈得紧。”
“可不是,一抔黄土,甚么也没了……”
这话甫一出口,孙仁便有些后悔。他忖那琵琶伎向来思虑太重,说这些灰心失意实然不妥,遂忙岔开话头,道:
“话说回来,公子眼下,预备如何行事?”
玉山道:“我念着,纵然唐突,最好还是在圣上跟前罗唣一番。有些话压在心底,不得不与他分说。”
“大家眼下无心朝事,折子堆积如山,想见他的人又何止公子一个?前几日还好歹宣人进宫解闷,但见了又觉无趣,近来便懒召了……”
那琵琶伎闻言,复又拿起茶碗饮了一口,忽道:
“明日可是贵妃四十九日?”
“正是,眼下正忙乱着,要往仙音院祭奠……”
孙仁言及此处,见他似有所想,蓦然变了脸色,颤声道:
“公子,公子使不得!擅闯御苑可是死罪!”
玉山见他骇得魂飞魄荡,忙起身安抚,又说:
“我怎得那样没分寸?只不过是想要劳烦孙给事,与圣上通禀一声,让我弹一曲《春风度》,送别姑母罢了。”
孙仁闻言,长出口气,望着玉山那海棠红的衣襟,花白眉毛皱起,
“公子,我的活祖宗,您是要唬死老奴么?”
玉山听他说话,掌不住展颜一笑,坐回那紫檀凳上。他整了整袖口,向那老太监行了一礼,道:
“玉山无心之过,孙给事恕罪。”
那孙仁见状也笑,连忙摆手要他住了,又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道:
“恕老奴无端揣测……公子向来冷眼看世,为何此番,竟这样尽心尽力?”
玉山脸上那笑意尚未消退,两弯桃花眼似水一般。他闻言,从怀里拿出那卷素白锦缎,在孙仁面前抖开。见那老太监浑身战战,瞠目结舌,因对他说:
“我四年前,自余家出走,心想着只要逃出那高门大户,便可再无拘束,再不用见满目腌臜龌龊。可是……自从子疏入狱以来,眼见着锦园众人,京中上下,那些个至情至性,那些个赴汤蹈火。忽然明白了,惊涛骇浪,沧海倒卷,我这沙滩蝼蚁早已避无可避,唯有直面而已。”
孙仁听他一字一句,铿锵如铁,心中轰然震动。又见那素锦上字字如血,一派好大声势。刹那间,他那皱纹深邃的双眼,似也被一腔豪情沾染,凭空现出一缕锋芒意气。孙仁默了会子,忽然正了脸色,起身向玉山行礼,又向那素白锦缎行了一礼,沉声道:
“公子所托之事,老奴定当尽心尽力。”
玉山听他允诺,点了点头,又与他说了些京中琐事,约定明日望仙门相见,不消细说。
如今且说那琵琶伎回了锦园以后,将入仙音院一事与王进细细分解。那王大公子起初死活不愿,蝎蝎螯螯的问东问西,唯恐他有甚么好歹。玉山被他缠得没法,只好搬出“天地君亲”那一套与他说教。王进不幸,少读了几本圣贤诗书,拗不过那琵琶伎,只好坐在琳琅阁二楼的屏风榻上兀自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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