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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 (千世千景)


却说王进听那李全传话,道门前来了不凡之人,便即刻收拾妥帖,穿戴齐整,坐在琳琅阁堂中等候。果不其然,未出半个时辰,就有人前来召唤。那王大公子听罢,三步并两步的就往门外走,却忽然想起一事,又连忙命人去请玉山。玉山正下了台,将琵琶交给小雀便要回转,听得此言,也是一愣。却不疑有他,连忙往东与那王大公子会合。
二人俱不明就里,两颗心忐忐忑忑。待进了那小院东门,见大榕树下的一对中年男女,双双骇得大惊失色,忙战战兢兢的下跪行礼,口中呼道:
“不知圣人与贵妃驾临,有失远迎,万死难容!”
那中年男子却走过去与他们摆手,道:“朕本就是听了贵妃的话,私跑出来的。你们竟这样大张旗鼓,还不快歇了!”他虽言辞锋利,脸上却是带笑的。
二人听罢,忙不迭起身,垂手立着。而那王大公子到底见过不少世面,又没有玉山那样的身份顾忌,便斟酌片刻,说:
“锦园这凡人丝竹,到底不登大雅之堂,恐玷污了圣听,是以父亲也从未上奏。”
那皇帝听他说“父亲”二字,猛然拍手一笑,道:
“朕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斥国公府那混小子么?方才还道那字是谁写的,原来是你!”
“臣与玉山玩笑着写的,如何入得了圣上的眼?恐是献丑了……”
“你与你父亲一样,这嘴上说话抹了蜜似的,一会子献丑,一会子诚惶诚恐,究竟是不是一道背出来的?”
“圣上说笑了。”
那皇帝先前听玉山弹曲,觉得很好,如今又见王进殷勤利索,心情更是畅快。于是便要纸笔,王进听罢,连忙把自己素日里用玉管鸡距笔,并珍藏的洒金宣纸拿出。那皇帝见了,又笑他说:
“无怪人都说你王进一字千金,这样好的排场,兑得少了朕也不干呢!”
“可惜将来就不值千金了。”王进言罢,因见那皇帝不解,便细细与他说:“圣上亲手搦过的笔,使过的砚台,臣当束之高阁,奉若珍宝。这样好的排场,便再也使不得了,又何谈千金?”
那皇帝听了,大笑着摇头,饱蘸了浓墨,让那余贵妃拿着宣纸,在孙仁背上写下了“锦绣丝竹”四个大字。他又转身对王进说:
“你且收好了,朕要你做一面黑漆鎏金的牌匾,将这字挂在此间门上。从此,便是你的金字招牌。”
玉山与王进闻言,纷纷心中一震,高呼谢恩。
那皇帝见状,心满意足,便携了余贵妃的手,复又缓缓出门,消失在珠帘层叠里了。临走时,余贵妃竟回头望了玉山一眼,对那琵琶伎徐徐一笑。玉山见了,心中刹那间明白过来,感动得眼眶湿润,又无以为报。临了,他只好低下头,深深行了一礼。
四下里静默无言,只有那头顶的榕树叶,兀自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肝……





第19章 第十八回
话说二月十二日,玉山等人得了御笔题匾,喜出望外。散了场以后,那王大公子便忙将锦园上下召进主屋来,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众人听罢,也是又惊又喜,只道毕竟与这园子同气连枝,如今得了圣上题词,就仿佛自己也受了光辉照拂般,浑身上下都矜贵起来。而那些锦园的老人们,从前恐怕王大公子究竟富贵出身,是个银样儿镴枪头,只顾表面光鲜不管仔细经营。如今见此光景,又念及前几日在主屋□□,方知从前是坐井观天,不知他谋虑深远。
王进见众人欣喜,也暗自放下心来,因对李全说:
“圣上口谕,要一面黑漆鎏金的牌匾。我家前年修缮庭院楹联,用的是城西胡家铺子的雕工漆工,我瞧着是好的,却不知究竟如何?”
李全听了,低头暗忖片刻,絮絮道:
“王东家所言非虚,那城西的胡家铺子确实是顶好的。不过,若要说能工巧匠,还要算江南东道那里的,只是未免路途太远,得不偿失。”
“你说的很是,如此便明日打发人去城西一趟。”
王进言罢,又对众人交代了几句,转身携玉山回了琳琅阁。一路上,见星明月白,天朗风清,便与那琵琶伎闲话,说:“这倒好了,从前家里人总催着邀你入宫一事,谁知眼下竟迎刃而解,不攻自破了。”
那琵琶伎听他言家人如何,恍然一惊,暗骂自己托大。又料想此间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波澜,禁不住心中忐忑,感激动容,半晌方说:“你总这样……甚么事情好拣甚么与我说,从来报喜不报忧的。入宫一事,我早许诺下会帮你,你又何苦来?”
“这话我却不依,便是你要去,我也舍不得,甚么叫何苦来?再说,眼下诸般也都落定,你便放我一马,当作不知道罢了。”
玉山却说:“浑鬼,我不过怕你为难,教你吃了亏去。我从前一个人,事事都可,但如今与你一道,究竟是要记挂牵念的。”
那王大公子听闻此言,舒了眉眼,一颗心暖暖融融,连那嘴角笑意都温和了几分。他踟蹰片刻,执起那琵琶伎的手来,温声道:“这便好了,我心里也挂念着你,因而不与你说这些事,恐教你烦恼。你我存的是一般心思,又如何分出彼此来了?”他顿了顿,复又说:“眼下遭逢天降之喜,高兴还来不及,你且住了这忡忡思虑,放宽心去。”
说到“天降之喜”,那琵琶伎又叹了口气,苦笑道:
“平日里说你心思敏捷,今日之事却看不明白……”
“怎么?”
“嗳,这分明是姑母惦念,放心不下,唯恐我受了贫寒欺侮,要藉天子的光来护我。不然你道怎么好端端的圣上驾临,题匾赐字?”
“我道如何,原来是这样。”
那琵琶伎见王进闻言失了喜色,又怔怔然怅惘,掌不住“哧”的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说:“你还真当你王大公子的脸面,有这样顶用?”
王进见他眼中促狭狡诈,心道忘了这是个狐大仙了,便笑道:“好了好了,你是不是一天不刺我几句就不舒坦?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这却没有的!只是你究竟是要扒我的皮,还是要扒我的衣裳?”
那琵琶伎言罢,蓦然撂开手去,扭头就逃。王进听他话里意思,哭笑不得,只好追过去,一面追还一面蝎蝎螯螯说:
“你仔细脚下,莫要跌着摔着……”
如此一个撵一个逃的,到了琳琅阁附近。只是玉山究竟跑不过那王大公子,在门前老梅树下被他拦腰抱住,两人互不相让,扭着闹着,一头撞进那花毡帘子。小雀正在门内煮茶,见状骇了一跳,连忙起身给二人行礼。
玉山红着脸干咳了一声,忙放开那王大公子,又说:
“小雀,去把前年送的那块柏木料子寻出来,再拿两卷红绸。还有,让环儿回头打个梅花络子,将缠头里的那块团云玉佩络上。”
小雀闻言,瑟瑟然点头,就着玉山的话,便慌不择路跑了。
王进却不解,问他:“你要柏木料子作甚么?”
“浑鬼,你不是要刻牌匾?可巧从前有人送我一段柏木,我当时还想恢诡谲怪的,今日倒正好派上用场。”
那王大公子闻言笑他:“皇上手书,当要上好紫檀或金丝楠来刻,拿柏木像甚么样子?”
“这却是你不懂了,柏木质性最坚,经霜耐雪,虽不十分贵重,却是良材好物。这又不比你斥国公府,无论何时都能请工匠修缮补贴,锦园里从来只有年关将近一处空闲,别的时候再没有的。我劝你莫充那华而不实,一来,紫檀也好,金丝楠也罢,甚么木纹斑斓被那黑漆一盖便都看不见了。二来,你那牌匾放在门外,少不得风吹日晒,将来若坏了裂了,你究竟要不要摘下来?”
王进听他字字在理,又忖他心思细腻如此,自是难得,便忙说:
“又让你劳神破财了。”
“这是甚么话,你从前说你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那如今这琳琅阁上下,又何尝不是你的?”
王进闻言,心说自己是富贵出身,办事难免迂阔,便又与那琵琶伎复议了工匠材料。玉山从前在余家,金银珠玉见得多了,因而事事都明白。又难为他离家三载,自力更生,更懂得节约俭省的道理。两人坐在琳琅阁中,核实了几处不周,又谈到园中杂事,下人仆妇。
一番话下来,王进对那琵琶伎暗自叹服,心道玉山不过淡然无争,若使出手腕来,定是个叱咤人物。于是便又将结果对李全细细说了,交与他实办。锦园上下听闻此事,也都翘首盼望,欣然得意,自不必说。
到了二十五日那天,王进便请城外青云观的道士打了三日平安醮,焚香祷告,又拣了良辰吉日,将那牌匾蒙着红绸挂上了锦园大门。自此,锦园便独占京中声色歌舞鳌头,往来络绎不绝,门庭繁华若市,恭迎五湖四海宾客,笑纳九州八方金银。而锦园玉山的名号,洋洋洒洒如春风吹遍,响彻江内江外,也悄然迁移,渐渐变成了“天下魁首”。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且说二月二十九日,环儿那丫头正坐在园中大榕树下练琵琶。近来天气晴好,她便穿着件松花色上襦,桃红绉纱破裙,珠钗未戴,只鬓边簪着朵雪白茶花。她依旧弹着玉山教她的竹枝词,短短半月时间,却已将那曲子弹得熟稔非常。东风吹过榕树枝头,摇晃着新生的绿叶,洒下斑斑驳驳日光点点,映在她眉眼间如贴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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