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明白了。临海一片巨大号封地,外加五千兵马。活脱脱就是个“小朝廷”。母后这是不甘六弟彻底绝缘了皇位,想给他另谋出路。眼下我朝腹背受敌。突厥明着打,李擎暗着坑。单说这五千兵马,我就够呛掏得出来。更别提那封地里头有刚修好的渡口,准备着跟祁国通海路。万一出了点幺蛾子,这跨国贸易就完蛋了。
“怎么,黎王连这点东西都不愿意拿出来?”母后语气咄咄,抓过六弟的手,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说道:“都说生恩不如养恩大,黎王这是全然不顾母子与手足之情了吗?”
我打了个激灵,搬着马扎又往门口坐了坐。咱俩真的还有母子情吗?幸亏我是个皇子,在这皇宫里头吃喝不愁,不然我打小就得被你饿死在襁褓里。
我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一位侍卫模样的青年匆匆跑来,跪地向我请安:“殿下...出...出事了。”
我看了一眼徐长治,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于是我起身问向那位侍卫:“何事如此惊慌?”
“大...大理寺卿遇害了。不仅如此,其府中四十余口全部被杀,听闻是乱刀砍死的。”小侍卫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此事轰动全城,现在文武百官正在华光殿跪等您出面...”
我的脑壳瞬间炸开,一阵眩晕让我险些栽过去。徐长治在身后搀住了我,六弟也止不住惊喊出声:“何人如此大胆,敢残害我朝三品大员?!”
“快...快带我去华光殿。”我勉强发出声音,让徐长治架着我赶紧走。我刚踏出屋子,母后突然又喊了一声:“黎王殿下。忙完别忘了好好想想哀家所提出的条件。”
母后这句话如同一枚火星,直接燎着了我心中的滔天怒意。我一个急转身指着母后的鼻子咆哮道:
“你给我记住了!倘若此事与你有半点的关系,我绝不饶了你和你的族人!”
我也不怕什么天不天打雷劈了。横竖她不是我亲娘。况且她面对这灭门惨案居然还如此淡定,不得不让我怀疑。
母后被吓了一跳,向后缩了缩身子满脸惊恐。六弟慌忙连连摆手:“皇兄。母后她怎么会...”
“还有你!”我指着六弟,如同一只暴怒的狮子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老子没钱!没人!你爱娶不娶!现在去把亲事退了!就说我们穷,配不上祁国的公主!”
我几乎喊到缺氧,幸而徐长治聪明,赶在我当场吐血前把我给扛了出去。我坐在软轿上,被宫人抬着一路狂奔到华光殿。殿内满满当当跪了一片大臣,钟伯琛也在,率先跑出来迎我:“殿下。您别动怒。此事微臣定当彻查清楚。”
查?用得着查吗?!还不是因为广淄贪污案!是我让他负责的,是我让他亲自去找证据的。结果呢?什么都没查出来,人先没了。还连累了府中四十多人!
我走向龙椅,却着实头晕,迈不上那玉阶,只能就地坐在台阶上看向满殿重臣。大家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吱声,跪在地上用余光交换着眼神。
“你们怎么想?”我深吸一口气问道。
一位大臣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跪在正中央答道:“殿下。微臣以为,大理寺卿是被寻仇报复。大理寺卿为人耿直,得罪朝中同僚无数。遭此横祸,不得不让人怀疑...”
“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们?”另一名大臣不满地喊道:“敢在都城闹事,还做得不为人知,想必不是突厥人,就是崇王的人吧?”
“说到跟大理寺卿有仇的...”又一人嘀嘀咕咕地说道:“微臣记得,之前大理寺卿参了丞相和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慌忙跑出来解释道:“请殿下明察...微臣...”
“听闻丞相大人失踪了几日?早朝都不上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角落里各种窃窃私语。
“够了!”我再度对这朝廷大失所望。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群人还在争吃“血馒头”,把祸水往钟伯琛头上引。待众人们都安静了下来,户部尚书小步搓到我身侧:“现在满城人心惶惶,微臣以为,应当先压下悠悠众口...”
“不,不压。”我冷冷地环视了一周:“你们心里那些个小算盘,本王都知道。不仅如此,很多你们想藏一辈子的事情,本王也都知道。本王甚至知道,大理寺卿是因何而死。是本王无能,让贼人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我扶着栏杆站了起来:“昭告天下,追封大理寺卿为和敬候,着仵作查明其死因。”
“殿下英明...”群臣干巴巴地回应道。
我让钟伯琛去御书房等我,然后扔下各怀心事的群臣们走出了华光殿。一出殿门,我便看见躲在柱子后头露出半个脑袋的六弟冲我欲言又止,我没停下脚步,径直离开。他也没敢叫我,估计是看出我在气头上。
书房里,我刚关好门窗,一扭头就被钟伯琛给紧紧抱住了:“小五,你脸色特别差,先冷静一下。”
我努力喘了几口粗气道:“是我害死的大理寺卿...孟大人明明提醒过我,那群人不好惹,我...”
“殿下。您不能这么想。”钟伯琛低头捋平了我的眉头:“臣子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我等的本分。在其位,谋其职,大理寺卿是被奸人所害,您何错之有?”
道理我都懂,可那是四十多条人命!我心中愤恨与愧疚交织着刺痛,让我止不住想去见大理寺卿的尸身一面,好送他一程。然而钟伯琛却不同意:“殿下。臣听闻,大理寺卿是惨死。殿下还是不要见的好,免得再受惊吓。”
“不,我得去。”我站直了身子,双手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些:“我必须亲眼看见这一切。把这仇恨嚼碎了,长在骨头里。本王要记一辈子。”
钟伯琛默默地拱手行礼:“是,殿下。”
当日下午,钟伯琛和徐长治陪同我一起去了大理寺卿的府邸。四十多具尸体,盖着白布,齐刷刷地躺在正厅里。仵作的结论是,全部都是死于刀伤,且多处致命伤。眼下天气日渐炎热,还是早些下葬得好。
我挥退仵作,让徐长治在院外守着。我看着满满当当一整厅的尸首发呆。正中间便是大理寺卿的尸体,白布上隐约全是血痕。我没敢全掀开,仅揭开一角,握住了他的右手。再一抬眼,忽然发现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我连忙绕向另一边,低头查看。
“殿下。好像是颗李子。”钟伯琛仔细辨认了一下后,试图打开大理寺卿的手把东西拿出来。然而大理寺卿攥得紧紧的,无论怎么掰都掰不开。我们只能再度确认了一下,证实了钟伯琛的确没有看错。大理寺卿手里攥着一颗红黑相间的李子,不知是否在刻意留下什么线索。
钟伯琛沉思道:“莫不是暗示此事与“李”姓人士相关?然而与广淄治水案所牵扯的官员,无一姓“李”。倒是朝中有几位李姓官员,但又不能因此去...”
钟伯琛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呼啦掀开了白布单,看向大理寺卿的头部。钟伯琛下意识地抬手想遮我的眼,却被我躲开了。我与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的大理寺卿相视了许久后,默默退后鞠了一躬,然后冲徐长治道:
“去,把上官夏请来。”
钟伯琛微怔,旋即似是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站在我身后道:“殿下英明...”
上官夏来了,看着满屋的尸体面色不改。我直白了当地问他,跟死尸打过交道没。上官夏表示:“殿下尽管吩咐。”
“刨开大理寺卿的胸膛,看看其腑中有什么东西。”我转身看向远方。
上官夏领命前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托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回殿下,大理寺卿的腑腔内有一块布帛。”
“整理好,回宫。”我又看了看厅中的尸首们,视线停留在角落处一具矮小的尸体上,微微眨了眨眼。那应该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李子。大理寺卿是在提醒我,“里”面有东西。他不是在暗示李姓官员,因为这未免太过明显。贼人看见这颗李子,不可能任它停在大理寺卿的手中。
上官夏把布帛清洗干净后呈了上来。我看了一眼,手书密诏一封交给了钟伯琛。他心下了然,细细收好了离去了。
是夜,我命人将母后和六弟全部接到嘉明殿里来,母后本不愿意,被宫人给强行抬了过来。我坐在大殿正中央,大敞殿门,看徐长治率上千禁军手持火把,将嘉明殿保护得水泄不通。一封又一封的密报接踵而至,整个鸿濛城里风云暗涌,武威营里两千将士连夜秘密入城,查抄数座府邸,清洗地下暗庄三处,并查获百名死士,上千斤兵器以及钱粮,证实了在朝四位五品以上官员勾结广淄贪官意图谋逆犯上,其中包括鸿濛城的父母官,京兆尹。
据闻鸿濛城一夜血流成河,伏尸数百。两千将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所有顽愚抵抗的死士。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兵器交织声以及尸体拖拽和清洗地面的泼水声经久不息。我始终一言不发,将从大理寺卿腑中取出的那块布帛紧紧握在手中。寒殿烛影微,我看向自己映在地面上的狭长的影子,发觉它好像要融入殿柱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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