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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冤 (池问水)


莲声抬起脸,忘却了双脚之创孔,即刻闪身进了月影里头:只有他了,唯有他了。严先生,得去找严先生。

二十三、夜无梦
莲声的脚在遇了暖后,渐渐地解了麻木,十趾连心地,即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严先生端了热水与纱布,将他的脚端在膝上,在壁炉边儿上,小心地拿镊子将石子剥了。脚心儿有些石子刺得深,怕是伤了筋骨了。
莲声长夜奔来,跑得额发散乱,纵使再能忍痛,这时候也痛得闭了眼睛,脸色惨白的,却还要喃喃:“严、严先生,少爷他……”
“忍着些。”严在芳膝上滴了一滩的血,那条京巴围着他的腿转圈儿,叫得婉转,仿佛也知疼痛。

纱包了一半儿,再有创口,有溃烂的征兆,不能包了。严先生推了眼镜:“莲声,你预备往哪里去?”
“少爷他、他究竟如何了?我被李宗岱、我被李宗岱困着,我……”莲声咽了唾沫,声音虚弱起来。
严先生望着他,眼皮悄悄地垂下了。他这个人心地是善良的:“少廷被看管起来,陈李两家不松口,的确没有办法脱身。要是脱身,想是再过不久,就要和宝琴——”他看着京巴的尾巴,不说了。
莲声躺在椅子上,仿佛听不真切。他的眼神飘到壁炉的上头,盯着一条细碎的砖缝。
螳臂当车,无地转圜。如何地奔走挣扎,原来也是徒劳。
一时沉默。
壁炉的火烧得不旺,奄奄将息了。

“莲声,我明白的。你要晓得长痛不如短痛,”严先生轻轻地踢京巴的肚子,口对心地:“当一辈子的冤家,水中月镜中花,既然总是一场空,又何苦呢?”
莲声茫然地转了头,捡着严先生的话尾:“是冤家,”他好似力有不逮,嘴角抬了一抬:“从前追不上少爷,少爷嫌我慢,”莲声的眼皮微微地翕动着:“严先生,是不是因为我、我今天跑得太慢了?我已经……”
严先生握着莲声的手,不言不语,眼见着他渐渐睡着了。

风声走漏得很快。
李家的少爷因为胡莲声的一记重击,伤了脾脏,如今卧病,只说要将胡莲声捉回来,捉回来怎么着,是治罪还是收府,没有讲,谁也不敢讲。
严先生亦不知莲声捅出了这样的篓子,然而事已至此,他告诉莲声这些消息,却见莲声躺在椅子上,已是木然:“严先生,我待不下去了吗?”
严在芳叹息一声,“去奚平,好不好?明早有一趟火车,我帮你去打点……”
莲声困顿地摇一摇头,末了却怔住,眼神缓缓地流转,点了点头。
“少廷、你还想去见少廷吗?”
莲声站不起来。他的腿脚溃烂,痛得钻心,昨夜明明还能忍着痛,囫囵着睡去,这时候却也不知是否忍不住了,垂着头,前襟袍子上疼得落了泪,先是一颗,接着断了线,洇湿了。
“不见了。严先生……我不见了。”


次日早晨,是严在芳送莲声去了车站。
胡莲声的脚没有好转,凭他自己,颠着脚一瘸一拐,是难去的。三祥城没有火车站,赶了约五十里的路途,严在芳又刮了莲声的眉毛头发,怕有人将他认出来了。其实这担心多余,他们走得太急,打伤了总长公子消息尚未传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来。

严在芳硬塞给了他一箱子的盘缠。莲声垂着头,穿着严在芳的黑夹袄,手指上亦生了冻疮,有些红肿。他搂着箱子,神色疲惫,面无血色地,只问他:“严先生,我什么时候能还给你呢?”
严在芳苦笑。他握着莲声的肩膀,将莲声向车厢里扶了一把,自己退了后:“你去吧。”

严在芳其实打心里是带些羡慕莲声的:莲声是有运气,他狠了心,没有最终见杨少廷一面。倘若是见了,但凡讲个两三句——只要是情人的两三句,说不准就和自己当年如出一辙,西装革履打扮着,在杨良辅的婚房外头站了一夜。最终心中不甘,囿于自困,无可逃脱了。
火车鸣了汽笛,绵长而低沉的一串。
严在芳听见莲声喊:“先生!……”
他没有应。白雾腾腾地散下来,有如幕落帘垂,隐没了月台与心事,尔后便再无其它了。

莲声离了三祥城。
翌日,杨少廷保释。

24.章台柳
陈宝琴是很聪明的。你胡莲声跑了,跑得好,跑了便是畏罪潜逃,少廷便可以全身而退。至于李宗岱有没有得偿心愿:这从来就是两桩生意,你自己没有本事,关我陈宝琴何事?
如何与少廷交代,那更是锦上添花了:你待看押这么几日,莲声便去跟了李宗岱,终于李宗岱将他折磨不过,他走掉了,亦不要你了!
陈宝琴几乎是为神仙之眷顾而落泪,要去裁自己的嫁妆衣服了。
她算盘打得好,杨少廷刚保释出来回了家,次日她便切切地去和他倾吐衷肠。

杨少廷见了她。
少爷的脸色是灰白的,几日的茶饭不思,愈发是瘦削下来,头发只略略地向后梳了。他如今身材更是高挑单薄的,恍如一根玉雕烟杆。
宝琴打扮得素净,黑旗袍,白的狐毛裹了一圈儿,仿佛一支悬铃花,显得干净而憔悴。
杨少廷屏退父母,背靠着沙发,好似劳累过度,半合着眼睛,听她讲精心粉饰的来龙去脉。
他听见陈宝琴四处奔波,将自己救了出来。又听见莲声弃他而去,同时将李宗岱打了伤,而今不知所踪了。
杨少廷的手指交握着,抬了眼皮,声音从胸膛里压出来:“不知所踪。”

“下人本就是如此的,树倒猢狲散,少廷,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了。”陈宝琴拉了他的手,慢慢地摩挲。
杨少廷依旧是不看她,他将手抽了出,去端一个茶杯:“有劳。我多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陈宝琴柔肠百转地,小鸟依人起来:“我两个从小便是相熟的。”
杨少廷透过逡巡的茶叶热气,看了陈宝琴一眼。

陈宝琴走后,杨少廷独自坐在原地,打了个寒噤。他咳嗽一声,道:“莲声,我手冷。”
四周静默。
座钟平稳,再过一刻便是子时。
三祥城今冬的雪下得多,下得悄无声息,织了个模糊松软的被。披天盖地地下来,仿佛连爱恨潮汐亦要掩盖了。
杨少廷抓起茶杯,摔了个粉碎。

夫人近来神经衰弱,听见动静,便悄悄地下楼来——她本是不能下楼的,少廷回来,她才有了心劲。
杨少廷听见她,并不回头。
“少廷……”她轻轻地唤道,走近了去。她本能地晓得杨少廷是在暴怒,也隐隐地觉察了是何缘故。然而她身为人母,总是肯为了少廷心痛的。
“少廷,”她站在少廷身边,轻轻地将他的肩膀揽住了:“莲声有在杨府的时日,也足够了。”
杨少廷顺着她的力道,一言不发。
“宝琴等待你,也等待得很久了——你是大了。来日虽长,为今也要打算。”
杨少廷抬头看了她。夫人低头望过去,她从未见过杨少廷如此的眼神,一时半会,竟生出一些惧怕来。
杨少廷垂下头,末了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真是知道了。
他这才晓得他是年轻的,年轻气盛,看不出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故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杨少廷将碎的茶杯捡一片起来,捏在了手心。尖锐边沿割得他痛,是该痛的,他该痛一痛的。
陈宝琴说的话,他信她奔前走后地营救,信爹娘昼夜不眠地担忧,唯独于胡莲声,他是不信的。他猜莲声没有听他的话,以不知怎样的方式引火上身了。

他朝外头看,今夜乌云闭月,不复清辉。他想起从前给莲声做的衣裳,蚌白的底,莲声一穿,脖子侧过来,耳朵就显得格外地红。耳朵一红,脸也是红的,他说话结巴,说少爷,多谢你,你真是好。
杨少廷将手掌摊开,细碎的血注流下来,他直愣愣地看着它流无可流,便凝固了。
一夜无眠。

次日晌午,严先生来了。并非是他要来,而是杨老爷叫他来的。杨良辅的精神恢复大半,讲话也慢条斯理起来。他在书房中倚着桌子站定了,开门见山:“莲声是不是你送走的?”
严在芳从不对他撒谎,同时感叹于他的机敏,坦然道:“是我。我送他去了奚平。”
杨良辅将将雪茄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不要告诉少廷。权当做胡莲声自己逃走了。你劝一劝他,他听你的话。”
严在芳不置可否:“那么少廷……太可怜了。”
杨良辅吐出了烟雾,垂着眼微笑了:“可怜有什么用处呢?”他将剩余的雪茄递给了严在芳:“在芳,你答应我,不要跟少廷讲,你答应我吧。”
严在芳看着杨良辅的侧脸隐没在冬日的明亮光线里。他从不违抗他。杨良辅是他所爱,尽管他两个爱得全然不对等,但严在芳追求他求得惯了,本能地就要答应这个旧日的爱人。
严在芳低过头,轻轻地咬住了雪茄。

如此,杨少廷最后的指望亦断绝了。

傍晚,他向陈宝琴挂了电话。他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说完的,只看见杨太太眼泪沾巾地,又拉住了他的手:“少廷,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你和宝琴,都会好的……”杨老爷坐在他身边,将烟灰弹了,一个字也没有出口。

杨少廷的婚礼定在三月初。由于陈宝琴的缘故,报纸上登了启事,俨然是陈宝琴下嫁。过场走得服帖妥当,杨少廷只需去福兴堂吃一顿饭罢了。元是定在宝通楼,陈宝琴仿佛忌讳这个地方,改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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