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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冤 (池问水)


她踢踏着进来,皮靴的雪落在地上,化了一片水。莲声愣着,半晌才回过神:“宝琴、宝琴小姐。你怎么……”
陈宝琴转着身,丝毫不见外地打量屋内上下,末了眼睛定在胡莲声的身上:“我路过宝通楼,想起来少廷提过,顺便来瞧瞧。”
胡莲声将门合上,嘴巴不伶不俐地:“那我倒杯水来……”

陈宝琴脱了一双反绒手套,不耐烦,将他拦着:“我立刻走了,不要你倒。”
莲声定在原地,手也不知往哪放了:“立刻走么?少爷、少爷许是晚上再来的。宝……”
“我晓得他晚上来,他可不是日日晚上都要来么!”
陈宝琴迈了前一步,像是被胡莲声的这句话所激怒,踩了几寸的高跟儿,踮起脚也只到胡莲声的肩膀。
她这趟有备而来,单刀直入:“少廷他总是来,究竟来做什么?”陈宝琴歪着脑袋,脸上的肉绷着,竭力地做出个笑来:“你是给他唱歌,还是跟他——玩儿?”

陈宝琴讲话没有铺垫,泼辣惯了,打了胡莲声措手不及,心里一跳,仿佛是生生吞了口冰:“什么?”
陈宝琴踮起脚来,指头尖抵着胡莲声的领扣,慢慢地向里戳:“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胡莲声,少廷还不懂事,你少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自作多情?”
说罢,还不等胡莲声讲话,陈宝琴横他一眼,干净利落,天外飞仙似的,还客气一句:“再会了!”,便笼起手套开了门,鞋尖儿一转,哪儿来的又哪儿去了。
胡莲声还未从这快板戏里醒过神来,摇摇脑袋,只几个字余音绕梁:你少自作多情。

杨少廷晚上确实来了,且来得步履生风,高声地喊:“莲声,走了!”
胡莲声拎着行李见了他,先是笑,然而笑了不久,脑袋不自觉地一低,笑也僵着,脚却不停,跟着上了车。
杨少廷浑然不觉,将车开着了,闲闲道:“玛丽,她回去英国了。”

胡莲声眨眼:“这、这是……”
杨少廷摩着下巴:“警局的查了她娘两个,不知怎么地,给打发回去了。”
“警局……”
杨少廷的嘴巴古怪地一翘:“警局里头还有谁?陈警长听她女儿的话,好好地走了一遭!”
莲声的脖子一僵,心里却被掏了一块儿,仿佛见识了陈宝琴的神通,令他不寒而栗。这是奇怪的:胡莲声往常尊敬则已,从不怕她,井水不犯河水,怕她个什么?
然而如今,胡莲声抓紧了衣服角,闷闷地:“噢……噢。”

杨少廷默不作声,分过神一瞥他,想完了,他自己先笑:“陈宝琴自个儿不会唱,三祥城里谁唱得好,她怕要挨个儿去查!”
胡莲声的脑袋更低:“少爷爱听她,这、这是宝琴小姐……”
杨少廷皱着眉毛,脸扭到一边儿,打完车盘子,终于低低地:“我哪里是爱听她?”这车窗外头仿佛是有泼天的好景色,使杨少廷始终不扭脖子回来:“她有些像你罢了。”
本帖最后由 池问水 于 2018-8-1 07:05 编辑

虽不下雪,天却乌着,乌云缝里头,蒙蒙地晕一团光出来。
车往前头开,挂着冰的硬枝丫子划过车顶,接着冰掉下来,咔啦地一声脆响,车里听得动静大。
杨少廷扭脸:“什么东——”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只见胡莲声在一旁,背挺得直愣愣的,两手捏了拳头,望着前边,耳朵红到脖子,仿佛一只蒸虾。
杨少廷握着车盘子,本来也发紧,可一见胡莲声这个模样,心下一软,想笑了:“胡莲声,你热得很哪?”
胡莲声一听他喊,胸膛里打鼓,然而这鼓轻飘飘地,很高兴地慢慢浮起来,将心头压的一个陈宝琴给拂了去。他的眼睛瞟着杨少廷的下巴,白而瘦,搁在檀黑的衣领里,玉菩萨似的,让他又喜又怕。

车至杨府,府内佣人上下见了胡莲声,极为亲热:莲声一回来,杨少廷总算不用折腾他们了!
杨夫人从楼上下来,见着莲声,只点头道:“回来了,”说罢记起来:“老爷过几天回家,你得空,要去办些年货。”
胡莲声还没讲话,杨少廷先答应下了:“晚上我和他上东街口。”
杨夫人一抬眉毛:“你很闲嘛!”

东街口乃是三祥城中商户聚集地,其所在位置特殊,一条小护城河这时候结了冰,将街口隔了两半。
上有一桥,左右商埠以桥作为联系,桥栏雕了各式的石狮,脑袋顶出来,被人给摸了秃,夜里霓虹一打,发光。

胡莲声穿的麻利衣裳,他从前和陶管家来,买得熟练了,两个人脚也伶俐,买完了再回去,还能吃一口温饭的。
可是杨少廷不同,杨少爷今日身着绛紫的袄,戴个狐绒的耳罩子,很有些闲庭信步的气韵。他平日里不怎么到这种市井地方来,于是这时候不急着买东西,只情不自禁四处打量,见了些精巧的玩意,诸如小贩子托挂的瓷佛陀,摆道儿车上的木头翠鸟,要仔细多看几眼,招呼胡莲声道:“你瞧瞧,漂亮么?”
胡莲声跟在他后头,没有什么见解,只觉得这些个东西栩栩如生的,于是眉毛不自觉地扬起来,点头道:“漂亮。”

谁知一语成谶,二人逛了约有三刻钟的功夫,年货是没有买到,末了胡莲声揣着一堆胡七八糟用不着的摆设,想笑不敢笑,只能悄声道:“买得多了……”
杨少廷扭头一看,自己也不好意思,同时狡辩:“是你讲漂亮的。”
胡莲声连连道:“是我讲,是我讲,”说罢一抬头,一手遥指着天上:“少爷,烟花!”

光辉戏院在腊月时候,隔几日就要放一次烟花。
杨少廷听见声响,也抬头。这烟花亮堂,将东街口照了大半,原本桥上晦暗,此刻河中冰结如镜,共天一色,亦斑斓起来。
二人步至桥上,杨少廷将手伸出来,摸了桥栏的狮子一把,头微微地仰着:“小时候也看过。”
胡莲声也仰着头,回忆起来:“少爷没有桥洞高,我抱着少爷……”
他没有讲完,眼见着天上笑了笑,不再讲了。
桥上有人驻足,人声渐显,嘁嘁喳喳着,配着烟花喧闹,使得此二人淹没在一派热闹祥和中,毫不显眼了。

杨少廷侧了脑袋,胡莲声抱着东西,额上略出了汗,眼睛里反着烟花光亮,他想不出来像些什么,从前向严先生学习许多华美修辞,这时候一句也记不起来,只怕要将严先生气死:眼睛圆而透亮的,像小猫小狗。
一炷香功夫,烟花响了最后一声,花瓣儿散开,桥上复又暗了下去。才见了亮,这时候忽然没了,桥上吵嚷着,骚动了起来。

莲声怕他瞧不见:“少爷,小心啊……”便要从旁抓他的衣角,却恰好听见杨少廷喊他:“莲声。”
他摸索过去,低了头——杨少廷要比他略矮一些的——应道:“少爷?你……”
胡莲声话没说尽,也说不尽了。
他的嘴唇旁边儿先是觉察了冷,像是陡然贴了两片冰。贴久了,便感到温温地软化了,再是一团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拂得他将呼气儿也屏住了。

东街口的霓虹在烟花散尽后闪烁得微弱,这时候也足以见人了。
杨少廷龇牙咧嘴,仿佛是在牙疼。
他心烦意乱得很,拨开了胡莲声的手:“看完了,走罢!”说完了,果真是健步如飞,一头钻进人堆儿了。
胡莲声一时脑子发空,被他一句话吓了一跳,才记起来:“滑,慢一些啊!”
说罢便匆匆地追过去,脚步却很轻快地,带了些跑,长褂的后摆子上下翻动着,扬起化了不久的雪水,里头融了星星点点的烟花沫子。

杨少廷往前走,走得快,心里跳得更快:他没忍住,这时机太好,烟花黑了那么一会儿,正好够他凑过头去,所以本就不该他的错!
杨少廷闷着头,只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拖泥带水,亦步亦趋。除此以外,他身后这位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
胡莲声这时候倒不是不说,是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神仙打架,一个喊:“哈!好家伙,杨少廷臭不要脸!”一个喊:“你讲他臭不要脸,你摸摸自个儿的脸,到底谁脸烫?”

胡莲声暗自激烈地进行思考,走得也就慢下来,杨少廷留了个耳朵,听这脚步声音竟越来越远了,不得不一扭头:“莲声!”
胡莲声闻言一望,见杨少廷站在霓虹底下,这红的灯一映,脸色倒看不分明了。于是他迈开腿,急急地奔过去,顾不上踏进一滩子浅浅的雪水:“哎,我这就——”

他这就把脚给崴了。
这暗沟要是仔细走着,是看得见的。胡莲声顿时打了趔趄,歪在路边儿,抱着一堆的东西,一屁股坐了下,把头给低着,倒吸了一口长气。
杨少廷看他忽然矮了一截,手也不揣袖子了,匆匆跑了来:“做什么?”他的眼睛一往下:“崴着了?”
胡莲声本来是很能忍痛的,可这时候一抬头见了杨少廷,也不知怎么,只愣愣地点头:“疼。”

杨少廷一听,立刻蹲了下:“疼?”他的眉毛拧着,眉心现了一道沟。杨少廷抬手放上莲声的绑腿,指头覆上去,长而白的,左右小心翼翼地摸:“不像是折了……怎么没笨死你?”
“起得来么?”杨少廷将他的手臂抬起来,扶了他的腰,托着向上提:“你自个儿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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