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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植鄰)


还好学宫还在,也算是给回不去的少年一丝安慰,无论世道怎么变,这里总是如春色般灿烂,如果不是放了假,这里一定也是如当年一样热闹非凡吧?这么多年了,芈狐还是头一遭回这里来,看到的尽是记忆的回放。
光影勾勒出学堂里的身影,芈狐站在窗外看得痴了,原来风不仅能带来声音,还能带来影像的幻觉。
他独自坐在学堂里原先那个属于过他的席位上,恍惚间转过眼来,抬头仰望,与那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不是梦。
芈狐忙过去推开门,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那个人:“仲约……”
“你也来了。”芈纯微微一笑,“明天就要走了,我也想最后一次来这里再看看呢。”
果然是最后一次吗?芈狐紧紧皱着眉,神色间尽是受伤,支吾了半天才毫无底气地说:“也不一定就是最后一次啊……今后如果你还想回来,楚国也是欢迎你的……你,你只要给我来封信,我亲自去边境接你!我……”
“伯丘……”芈纯颤抖着打断他,慢慢从席上站起来。
他又在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芈纯知道他舍不得,却也无法做出令他安心的承诺,他们其实谁都知道这一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承袭终身制的公位,死后长眠公国,在本国的太庙里受万世祭祀,连香火也不可能交织。
今后将各自走各自的路,但凡有联系也是通过两国外交,再也不能如此这般促膝长谈。
今后将各为其政,永不开战的话说得好听,真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谁也保不准谁就会翻脸。
今后不相见便已是最好的结局,若要相见,只怕是在战场上。
今后,将各有各的繁华世界,各有各的花团锦簇。
可谁又能轻易忘怀在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那个人呢?况且一同度过的,是那样美好的十年,是无可复制的少年时光。
芈狐取字以来,名与字都成了讳,伯丘的字是晋光叫顺口的,毕竟楚国的法管不住晋国的公子,芈纯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带着微微颤抖的一声“伯丘”让芈狐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扑进芈纯的怀里,像那时一般任性,任性地把眼泪胡乱地抹在他的袍子上。
“伯丘,伯丘……”哽咽着声音伸手一遍一遍地抚摩着他的后背,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芈纯闭上眼,一滴泪迅速滑落下来,“对不起……我说不出再见了……”
指尖抚过被擦得黑亮的琴,带起悠悠一串泛音,音不成节。晋光按弦仰头,一弯新月挂在天上,连星星也稀疏,独自透亮透亮。
月牙已缺,人也不能团圆了。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况且在这夜里,听见了这久违的声音。
尽管很难去承认,但这把琴对于晋光来说是一定不寻常的,这声音直接与梦里的重合,明明是钻进了少女设的套里,一时的气闷之后,回到晋国,刚开始他竟夜夜都能梦见这琴声。也曾找乐工斫过一些琴,张张试来,却都不是此声。
所以重逢这声音,竟如重逢故人般令人兴奋。
“琴搁久了就有些坏,因为是公子的琴,所以没有让别人碰,直到今天才修好了拿出来,还好赶上了时间。”芈风抱着瑟,特意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裙子,坐在盈盈月光下,美得如新娘一般,“乐工开始还说可能修不好,本来都要放弃了,却始终不想买新的琴,觉得旧物才是时间的见证者,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真正有意义的东西……”晋光思忖着,芈风却大胆地靠了上来,肩上微微一沉,晋光愣住了。
“谢谢您……”她突然这么说。
脸上的红晕被月光掩盖,晋光慌乱一笑:“谢我做什么?”
“谢谢您这次特意来与我告别。”
一句话戳到痛处,晋光猛然意识到自以为长痛不如短痛的逃避也许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坏的决定,他不敢直面芈风的感情,也不敢伤害她,可越是不想伤害就越造成了伤害,造成了伤害,他就会控制不住变本加厉地逃避——他早就陷入了此前没有意识到的死循环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这次他拒绝不了了,所以他会选择好好来告个别,尽管这次并不仓促,芈风早早就在芈狐那里得知了他要走的消息。
但就算是同一件事,哥哥说,和爱人说,终归是不一样的。
月色如水,芈风半隐的羞涩正如楼前半隐的花枝。她今天特意穿上的裙子,是嫁衣吧?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她是多渴望能伴在他的左右,再苦再难也不怕。
他心领神会,却绝不能妥协,从私心来说,他舍不得。
舍不得这样美好的人陪他受苦,舍不得看她伤心的样子。
“我会把琴带走的,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他会主动这么说,让芈风感到意外,如果不能同行,有什么东西能相伴也好吧?她抬头望他,沉溺于他满眼的温柔中,相顾无言。
五十弦丝丝轻拨,一弦一柱思华年,如凉风穿柳,簌簌沙沙。
女声清越,伴瑟而歌:
夜既暮兮明月光
思公子兮尽仓皇
鼓瑶瑟兮不成章
那便是少年人的爱啊,美丽而绝望!
交织进来的琴声悠远沉静,泛如春溪,余音绕梁。
公子执弦,和琴而咏:
皓月明兮夜未央
念故人兮不敢忘
弹素琴兮诉心伤





第11章 踏征途厢车抵料峭,陷驿道锦袍沐滂沱
从楚京华到齐公都,虽是一路官道平敞,单向三千里整整十二天的路程却一天也减不下来。尽管为了赶时间已经轻装简行,车队却不敢真正加快速度,开出京华的第六天,晋光旧病复发了。
“还好依公主嘱咐带了这个炉子,越往边境走就越荒凉了,就怕闹起病来连个药房都找不到。”芈纯控制着平衡耐心地点着香炉,熏起微微的药香,端着炉子近前来,那股让人感到舒心的香味渐渐弥漫了整个车厢,“这病总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到了公都可要找名医国手好好瞧瞧。”
芈纯庆幸自己极有先见之明地把这改装后的厢车加入了车队中。此前也是晋光倔强地非要跟他一起乘帷车,说不愿意被车厢隔绝了可人的春色,年轻人就是要潇洒地立在车前,这下倒是潇洒了,可算是被料峭春风吹得烧了起来。
“你还相信名医国手啊?他们连他们自己的君上都治不好。”晋光有气无力地嗔怪一句,却在芈纯的瞪视下乖乖缩回了被窝里。
刚刚退烧的身子直发虚,躺着虽然舒服些,却仍烦躁于不可能完全消除的颠簸,晋光闭上眼想要克制住头晕,却听得打在车厢上的雨声越发明显了。好像是从挪进这厢车里就开始下雨,不过从一向的细雨潸潸变成了现在的滴滴答答,似乎还越发有下大的趋势。
实在睡不着,晋光睁眼看着芈纯略显担忧的神情,关切地问:“前面到哪里了?”
“需州。”芈纯随口答道,“还在楚国的地界里呢,绕过轸湖才算是进入了齐国的蹇州。”
盘算着之前看过的路线图,晋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听说齐楚两国之间连关隘都没有?”
“嗯,在这里是以轸湖为界,其他界线则或是山川,或是江河,全都是自然形成的。”似乎非常认同这样的划分方式,芈纯说着就笑了起来,“连接轸湖与大洋的是轸河,轸河在这一带是南北流向,河水冲击东岸,时间一久,东岸齐国的领地就越来越小,西岸楚国的领地就越来越大,可两国从未因此有过任何纠纷,依然以轸河为界,谁也不说谁占了便宜。”
“真好啊!其实想想山河变迁多少年才会有显著效果,人世尚不长久,何必为一点蝇头小利去费尽心思呢?”晋光感叹着,车厢外突然划过一道白光,晃得他眼睛一眨,伴着随之而来的隆隆雷声担忧道,“打雷了,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啊。”
“没办法,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驿馆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芈纯早比晋光更担心,不仅担心车队,还担心这个自己都不知道担心自己的病人,“再坚持半个时辰就到需州驿馆了……”
话音隐没在变成哗哗的大雨声中,随着马车突然一停,芈纯控制不住惯性向前一倾,忙伸手扶住车厢,稳住身子掀开帘子一角便问御者:“怎么回事?”
“先生。”御者按嘱咐好的这样称呼他,“前面有架车陷在路边泥里了,应该是打了滑,整个车身横了过来,我们暂时过不去。”
真是祸不单行,芈纯把帘子掀得更开了些,瞥见横在自己车前的那架车。那边的人们努力地想要把车抬出来,轮子却深深陷入了淤泥难能抽身。似乎一时半会儿是排除不了这个障碍了,又回头看看脸上泛红似乎又要烧起来的晋光,芈纯一横心便跳下了车去。
“先生?”看他冒雨下车,御者有些意外。
“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搭把手?”大雨打在身上,瞬间就将袍子浇湿,芈纯招呼着随从们,随意钻了个空位便帮忙抬起了车。
旁边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大个子,看到芈纯过来帮忙也是深感意外,大雨里说话都得用吼的,一吼中气十足:“真是不好意思啊,给您添麻烦了!”
芈纯刚用了用力,车架丝毫未动,于是叹了口气道:“需州淫雨已多日了吗,竟陷得这样深?”
“是啊,都说春雨贵如油,也不知今年是什么鬼天气,大雨连绵了竟有三日!我们是往来于齐楚两国之间的商队,要不是急着回去清账,也断不会挑在这个时候走!”大个子看起来就是商队的领头人,倒也健谈,语气间尽是懊悔,“一个时辰前眼看着雨小了些,我们才决定从需州驿馆出发,谁知道走到这半路雨却瓢泼似的越来越大,车还陷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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