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稽的视线扫过,之前明示要杀人灭口的裨小王脊背一寒,心虚的避开对方的目光。
入城不久,他瞒着兰稽联络胡商,设法从汉人手里交换铜钱。几天下来,他尝到不少好处,胆子越来越大,联络的胡商也越来越多,其中未必没有贪心的探子,刺探情报之余,打算为自己赚上一笔。
胡商人多口杂,难保不会有谁泄露消息,或是事情做得不机密,被汉人察觉。如果汉人顺藤摸瓜,抓捕所有进入城内的探子,未必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裨小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决心将事情彻底隐瞒,绝不能让旁人知道。
此时此刻,他想的不是探子被汉人抓住,会泄露多少本部情报,而是希望这些被抓捕的探子和胡商最好全死在囚牢里,一个不剩,将事情彻底掩埋,自己就不用承受兰稽的怒火,可以保全住性命。
然而,对上兰稽怀疑的目光,裨小王开始变得不确定,冷汗一点点向外冒。
如果事情被大当户发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想要不被处置,除非……想到这里,裨小王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让他浑身发冷,却绝对能保住性命的机会。
兰稽的确心存怀疑,却没有马上将目标定在裨小王身上。奈何世事难料,对方心中有鬼,在压力之下,已然生出叛意。
众人吵了足足半个时辰,始终没有吵出结果。
兰稽被吵得头疼,只能出声喝止,留下两个谋士,让其他人先下去。
“我身怀国书,为恢复和亲、修好而来,魏尚未必真敢将我等如何。”说这句话时,兰稽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但为了安抚人心,他必须表现出强硬和无惧。
“再者说,被抓的都是草原勇士,未必真会开口。至于那些商人,他们能知道多少?顶多能为汉人提供进入草原的路径。”
“以汉人几十年来的做法,知晓道路也不会派兵北上。”
“诸位定下心,不可慌乱。待汉朝皇帝的使者到来,立即动身前往长安!”
众人都知道兰稽的话存在水分,但以目前的情况,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抱拳应声,各自退了下去。
待到房门合拢,兰稽才表情阴沉,将在太守府发生的事详细说明。两个谋士对视一眼,都觉得有寒意从脚底升起,脊背一阵阵发凉。
太守府内,魏尚坐在矮几后,拿起兰稽留下的短刀,看着被斩断的斜面,冷笑一声:“兰氏!”
忠仆上前禀报,言赵嘉派健仆举发胡商之事。
“此事我知,让来人告知赵郎君,此事他不要插手,也不要向旁人提起。”
“诺!”
“去囚牢传我口令,无论采用何法,五日内必须让他们开口!”
“诺!”
忠仆退出内室,向季熊传达魏太守之言。随后赶往囚牢,面见决曹掾,言明魏太守之意。
“用刑。”
决曹掾亲自前往囚室,准备尽快取得口供。狱吏领命,将木棍丢到一边,换上蘸了盐水的皮鞭,狞笑着朝胡商甩了过去。
惨叫声充斥耳边,决曹掾的表情丝毫未变,依旧是手持刀笔,在木牍上刻着什么。
十鞭抽完,狱吏停手,决曹掾上前两步,上下打量着被除去上衣、胸前遍布血痕的胡商,冰冷开口:“说吧。”
胡商抬起头,脸上都是疼出的冷汗:“说、说什么?”
“再打。”决曹掾根本不废话,直接让狱吏继续。
鞭子狠狠甩过,破风声中,胡商的惨叫瞬间拔高,近乎不似人声。
又是十鞭,决曹掾再次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在胡商眼前晃了晃:“最后一次机会,说。”
见到铜钱,胡商瞳孔紧缩,嘴巴不断开合,就是无法发出声音。在他犹豫时,狱吏放下皮鞭,从墙上取下带刺的木棒,单手握住甩动两下,神情愈发凶狠。
胡商浑身颤抖,一股潮意在身下蔓延。
他出身贵种,手中有近百奴隶,平日里没少挥鞭动刀,汉人更是他最喜欢的折磨对象。
奴隶被抽得血肉模糊,口中不断发出惨叫,胡商只会哈哈大笑,没有半点怜悯。他甚至当着母亲的面,用皮鞭抽死刚刚高过车轮的孩童,就为无聊取乐。
现如今,皮鞭落到自己身上,他才知道有多疼。
“不说?”狱吏将木棒抵在胡商眼前,锋利的木刺随时可能扎入他的左眼。
胡商全身颤抖,被恐惧笼罩,终于崩溃大叫:“我说,什么都说!”
决曹掾示意停手,拿起放在一边的木牍,执起刀笔,道:“从铜钱开始,何人,何时,数量多少。”
“诺、诺,是在城内……”
在招供的过程中,胡商只要稍有犹豫,决曹掾手中的刀笔就会划在他的身上。到最后,木牍上的字迹都泛着暗红。
隔壁的囚牢中,几个乌桓人被关在一起,耳闻不断传来的惨叫声,都是脸色惨白。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两个血肉模糊的胡人被狱卒拖走,乌桓人终于支撑不住,扑到牢门,双手抓住木栏,崩溃大叫:“我招供!我知道匈奴人南下的道路!我知道交易铜钱的商人!我招供!”
任凭乌桓人不断喊叫,决曹掾都像是听而不闻,手中的动作不紧不慢,在木牍上落下最后一笔。确认字迹工整,才满意的点点头,示意狱吏将挂在墙上的匈奴探子解下来。
“给些水,莫要让他死了。”
“诺。”狱吏应声,将绳子解开,随后捧起木牍,笑道,“周决曹好手段。”
“不算什么。”决曹掾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入云中前,我曾于郅中尉手下为书佐,所学不及两成,对付这些胡人却是尽够了。”
决曹掾口中的中尉,即是酷吏郅都。其以暴法灭杀豪强,令郡内路不拾遗。现今掌徼循京师,令皇族贵人侧目,有“苍鹰”之名。
听到郅都的大名,狱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这位名震朝野的郅中尉,在济南杀的豪强足够垒起一座京观。提起苍鹰之名,言止小儿夜啼都不为过。
决曹掾亲自动手,根本没用五日,到第三日,被抓捕的胡人已经全部吐口。翻过送到面前的口供,魏太守双目冰冷,命书佐详细抄录,随后派遣飞骑,携奏疏一并送往长安。
“去请长史,尽速从城外调兵,长安旨意一到,这些匈奴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诺!”
表面上看,云中城内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变化。出使的兰稽等人却是坐立不安,总有风雨欲来、大祸临头之感。
赵氏畜场中,赵嘉遵照魏太守吩咐,再不探寻胡商之事。更派人给卫青蛾带话,近日不要去云中城,事情再急也必须押到匈奴人离开之后。
“郎君认为城内会出事?”熊伯问道。
“不确定。”赵嘉皱了皱眉。
熊伯沉吟片刻,说道:“即将秋收,郎君又要准备出塞之事,不入城也好。”
赵嘉点点头,放开缰绳,任由枣红马自去吃草。转身就看到卫青和几个三头趴在栏杆上,大睁着双眼,看向趴在围栏内的骆驼。
赵破奴和阿蛮调皮,翻过围栏,想要爬上骆驼的背。结果被孙媪发现,一手拖着一个,全都丢到围栏外,引来三头身们一阵大笑。
笑够了,三头身们跳下围栏,拍拍手,开始为羊群准备草料。
卫青背起藤筐,拿起弋弓和渔网,带上一条大狗,准备到附近的小溪捕捉小鱼和螺,为孵化的鸭雏增添食料。
“阿青,我带你骑马。”赵嘉叫住卫青,笑道。
卫青很是纠结,最后还是坚定摇头:“郎君,青要干活,还要和魏叔习射箭。如果整日只想着玩耍,日后怎能踏破草原,杀尽匈奴。”
“阿青,总要劳逸结合。”
“青气力不足,拉弋弓尚且勉强,需得勤加练习,怎能懈怠!”卫青满脸认真。
赵嘉站在原地,挠挠脸,无话可说。
之前听人说三岁看老,他还有几分不信。如今看卫青,只能承认这句话的确是至理名言,不服不行。
云中郡暗潮汹涌,魏太守的奏疏尚在途中,长安朝廷中已是争论骤起,围绕恢复和亲之事,朝臣们分成两派,彼此争执不下。
丞相周亚夫坚决反对和亲,言匈奴狼子野心,数月前兴兵南下,逢秋收派遣使臣,名为修好,实则是心怀叵测,不得不防。
按照周丞相的观点,非但不能答应和亲,更要让边郡出兵给匈奴一个教训!
“匈奴每岁南下,掠边郡人口财货,恶行昭彰,岂有修好之意!先帝曾点大军,欲出塞平胡。如今国库丰腴,郡有强兵,陛下怎能示匈奴以弱!”
周亚夫的话很不客气,就差指着景帝鼻子骂他胆小。纵然本意不错,态度却过于蛮横跋扈,御史大夫刘舍当即出言相斥。
两人在御前吵了起来,至朝议结束,对于和亲一事依旧没有章程。
待群臣离宫,景帝回到宣室,神情如常,不见任何喜怒。刘彻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放在腿上,眼底的怒意却是压制不住。
“父皇,丞相怎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