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悦站在演武台上,单手按住剑柄,目光锐利, 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鼓声再次响起,骑士们迅速捡起还能用的木杆,咬牙再次上马,在队率的带领下发起又一次冲锋。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太阳西斜,再无一名骑士能安稳坐在马上。包括队率在内,凡是参与演武的骑兵,全都仰面躺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战马踏着前蹄,低头用鼻子顶了顶满脸青紫的骑士,被后者拍了拍,才甩动脖颈打了个响鼻。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乱糟糟的演武场才变得秩序起来。地上的骑士陆续站起身,重新列成队。碎裂的木杆遗落在脚下,有的断成数截,送到灶下就能当柴烧。
“令庖厨宰牛一头,羊十只,犒赏营中。”
魏悦的命令传达下去,骑士们瞬间忘记身上的疼痛,用力拍着刀鞘,发出阵阵欢呼。待到魏悦转身离开,彼此互相看一看,发现甭管队率还是小兵,都是一副鼻青脸肿、呲牙咧嘴的样子,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医匠背着药箱走来,也不计较周围环境,撸起衣袖,拉过一个骑士就检查起来。确定伤势之后,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骨折的用木板一夹,照样活蹦乱跳。
有骑士一条胳膊吊在胸前,被同袍一拳捶在肩膀上,疼得呲牙的同时,不忘狠狠踹回去一脚。
“给某家等着!手臂能动之后,必要打得你连骑马都不能!”
医匠离开后,演武场周围的栅栏被移开,战马被分批牵到马厩内。几名役夫搬来大桶煮熟的豆渣,合力倒进食槽。确定每个食槽都是半满,才扛起木桶送回灶下。
自从魏悦接手练兵之后,军伍的伙食提升数个等级,战马的饲料也开始发生变化。以前都是草料和菽掺起来喂,如今草料依旧,菽则是先制成豆腐,余下的豆渣才会煮熟喂马。
豆腐刚制出来时,大多数军伍都不晓得这是何物。吃过几次之后,近乎餐餐都离不了。同样都是菽,这样的吃法远比蒸煮要美味得多。
灶下,伙夫们忙着杀牛宰羊。
大块的牛肉架到火上,斩成段的羊骨和肋条投入陶罐,热水滚了数滚,肉香开始弥漫。
伙夫从甑中盛出粟饭,填满足有半人高的木桶。陶罐里的羊汤同样倒入桶内,和装有粟饭的木桶横向排成一排。
随着铜锣声响起,装有粟饭的木桶前排起长列。军伍们早就抵挡不住肉香,手中捧着木碗,不断的吸着鼻子。
伙夫挥舞着木制的长柄勺,先舀出满满一勺粟饭,再加一勺飘着油花的羊肉汤。凡是参与演武的骑兵,每人还能得一块羊肉或是牛肉。
“快些,下一个!”
端着粟饭羊汤,军伍们三三两两凑到一起,没人顾得上说话,全在大口撕扯分到的肉块。几口扒光碗中的粟饭,再去盛上满满一碗,搭配羊汤,一口饭一口汤的吃了起来。
肚子里有了油水,众人才有心思说话。
几个有过战场经验、曾和匈奴面对面的骑兵蹲在一起,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琢磨这种练法能不能成。
“你说这事能成吗?”脸上带疤的伍长道。
“成与不成都得练!”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几乎不比门板窄的壮汉饮尽羊汤,咂咂嘴,说道,“想想上次,要是能和匈奴对冲,就不用看着那支蛮骑跑掉!”
回忆起之前和匈奴别部交战,因为箭矢射空只能看着对方跑远,军伍们都有些丧气。
“可惜咱们的骑术不及匈奴。”
“没法比。”一名老兵摇头道,“这些胡人能走路就会骑马,差不多是活在马背上。咱们怎么比?”
“照我说,实在坐不稳,不如把腿绑在马背上。”
“别出馊主意!闹不好就得出人命……”
军伍们议论纷纷时,魏悦坐在营帐里,魏尚派来的健仆候在一旁。
合上竹简,魏悦沉吟片刻,取来木牍,写成一封回信,用粘土封缄,交给送信的健仆,道:“阿翁的意思我已明白,将此信交给阿翁,言诸事无需担忧。”
“诺!”
“将这封书信也带回去。”魏悦拿起另一册木牍。
接到赵嘉的亲笔信后,魏悦仔细斟酌,认为此事可行。经过一番考量,亲自完善部分细节,写成计划,准备送给魏尚。
赵嘉能看到的好处,魏悦自然也能看到,而且想得更为深远。
组织人手出塞,能做的很多,并不仅仅是市货和搜集情报。对于赵嘉提到的几个匈奴别部——尤其是敢劫掠本部牧民的丁零,魏悦很感兴趣。
匈奴看似强大,实则内部矛盾重重。
自冒顿单于死后,老上单于和军臣单于虽能统一各部,却做不到如冒顿时期的如臂指使。尤其是本部贵种,对于单于的命令常会阳奉阴违。
据草原传回的消息,军臣单于的太子,如今的左贤王於单并不得人心。右贤王和左谷蠡王伊稚斜的声势都远胜于他。
右贤王曾带兵入汉,烽火烧到甘泉宫;伊稚斜麾下的强兵纵横草原,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正月时,各部首领会于王庭,矛盾已经十分明显。几个本部首领差点当场拔刀子,事情传遍草原。五月大会茏城,想必又会是一场好戏。
军臣单于活着,还能暂时压服诸部。等到他死了,太子於单未必能顺利接位,单是野心勃勃的左谷蠡王就够他喝上一壶。
“丁零,羌,氐……应有可为。”
送走来人,魏悦站在军帐前,眺望北方草原,眸光深邃,瞳孔一片漆黑。
健仆快马加鞭赶回云中城,将魏悦的书信呈递给魏尚。当日,太守府便以打造农具的名义召集城内工匠,从中挑选出数人,于城内单辟一处,打造马鞍和马镫。
长安来的飞骑并未久留,传达完旨意,即携带魏尚的奏疏动身折返。飞骑离开不久,第一批马具就打造完毕,由魏尚亲自派人押运,送往魏悦练兵的原阳城。
此外,魏尚看过魏悦出塞的计划,拍着大腿表示“我有佳儿”。可惜事情必须保密,魏太守只能压下对人炫耀的冲动,命忠仆清点库房,挑选出两车绢布,带着他的亲笔书信送往赵氏村寨。
绢布送到时,赵嘉正和熊伯一起下田。
公孙敖和卫青几个站在田边,挥舞着绑有布条的长杆,驱散偷食谷子的鸟雀。
赵信和赵破奴几人张开捕网,找准鸟雀飞扑的方向,一网下去就能逮住五六只。拧断脖颈,也不拔掉羽毛,直接裹上湿泥在火中烤熟,分给三头身,个个吃得满脸灰道。
“熊伯可知鹤老所言的古城?”沿着田陇走到地头,赵嘉放下水桶,直起腰,甩甩手上的水渍。
“早年间见过一次,不是郎君说的城,只有两面土垣。大概天候的缘故,溪流已经干涸,野生的谷子倒是有不少。”
“大概距边界多远?”赵嘉问道。
“若是骑马,一个时辰可到。组织人手运货的话,至少需要大半日。”
赵嘉点点头,这同鹤老说的没有多大出入。
“若是用马车,速度可否提升?”赵嘉抽出短刀,在地上勾画,“鹤老同我说过胡人的大车,如有熟练的匠人,可仿造这种大车,除用来运货,也可做帐篷。”
“帐篷?”熊伯诧异道,“车怎么能为帐?”
“为何不能?我听说匈奴单于的大帐可用车运,只要找到关窍,制出这种车帐,既能抵挡草原夜寒,遇到狼群也能作为屏障,以弓箭射杀驱逐。”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单于的大帐也要随季节移动。
据悉大帐十分豪华,自然不能随便拆了装、装了拆,用大车运送就成了最佳选择。
赵嘉没见过丁零人的大车,但他有足够的知识积累,参考乌桓人和汉人商队的大车,组织熟练的匠人,造出西汉版的“房车”应该不难。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车的重量问题。毕竟大车的主要职能在于运货,如果本身重量超出预期,对拉车的马会造成不小的负担。
两人说话时,几匹快马从畜场方向驰来。
临到近前,马上的妇人拉住缰绳,飞身而下,来不及喘口气,就对赵嘉道:“郎君,魏使君派人去了村寨,有给郎君的书信,还有两车绢!”
“绢?”赵嘉诧异的回过头,“两车?”
“是!”
“郎君,田中有仆和长伯照看,郎君当尽速返回村寨。”熊伯道。
“也好。”
赵嘉简单交代两句,很快跃上枣红马,向村寨飞驰而去。
田中,青壮和佣耕仍在辛勤劳作。
自那场冰雹之后,大半个月没有一滴雨水,几百亩田全靠人力和畜力担水,众人几乎是片刻不得闲。
少年和孩童们尽职尽责的驱赶鸟雀。遇到几只狡猾的野鸟,既赶不走又抓不到,卫青当即放下长杆,将手指放到唇边,学赵嘉的样子打起呼哨。
几息过后,天空传来嘹亮的鸣叫。
雀鸟呼啦啦振翅欲飞,恰好撞上凌空扑来的金雕,两只被抓伤,一只直接丧生在金雕爪子。
“这只雕倒是听阿青的话。”公孙敖将手搭在额前,望向空中掠过的猛禽,口中啧啧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