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轻笑一声,顺手牵过缰绳,从马背取出粗布,沾湿之后,从马颈擦至马身。
枣红马年龄渐长,又受过伤,已经无法随他出征。
赵嘉如今的坐骑,是一匹健壮的匈奴马,肩高接近一米六,鬃毛浓密,奔跑起来快若闪电。唯独脾气不太好,和魏悦几人的战马没少打架。
大碍是玩性起来,在赵嘉侧身时,战马突然垂下脖颈,用前额顶在赵嘉肩上。
赵嘉没提防,差点坐到河里。想要严肃表情,对上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实在是发不出火,唯有叹气一声,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示意它不许再胡闹。
在河边休整半日,大军继续出发。
因有河道为参照,至少在进入荒漠前,不用担心走偏方向。
越是向东,遇到陌生军队的几率越小,倒是碰见几支西行的商队,其中一支还是卫青蛾创建,常年行走西域,闯下不小的名声。
领队是卫家忠仆,自然认识赵嘉。
远远望见汉军旗帜,立刻面现激动,下马步行向前,向赵嘉行礼。
“阿姊可好?”赵嘉问道。
“回将军,女郎安好,先前诞下小郎君,母子平安。”领队脸上带笑,尤其是提起卫青蛾之子,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我领兵在外,无法去探望阿姊。”赵嘉很是遗憾。
“将军莫要这般说,女郎常言,能有今天的日子,多仰仗将军。将军安好,她便安好,小郎君自也安好。此前获悉将军出兵,迟迟未归,女郎很是担忧,又不能离开小郎君,这才命仆西行,看是否能探查到将军的消息。”
领队道出西行缘由,又是一拍大腿,吩咐商队众人,将携带的谷物肉干卸下,交给东归的大军。更取干草和枯枝生火,烧水煮面,热面过一次清水,撒上特制的酱料,带着辛味,很是爽口开胃。
赵嘉一口气吃下三大碗,魏悦、曹时和韩嫣也不遑多让,全都敞开胃口。李当户觉得费劲,索性用锅拌面,一个人吃下整整一锅,这才停下筷子。
既然找到赵嘉,商队无需再向西,转而跟在大军身后,调头东归。
进入荒漠之前,赵嘉又同领队说过几次话,话间提及入赘卫家的阿鹰。
领队的回答让他皱眉,尤其是听到阿鹰野心勃勃,竟暗中拉拢家仆,想要插手甚至切割商队利益时,赵嘉神情微沉,冰冷道:“阿姊知晓此事?”
“女郎尚不知。”
“哦?”赵嘉目光如电,冷声道,“你们瞒着阿姊?”
“将军,仆这条命都是女郎的,绝不敢有二心。”
“那是为何?”
“实是女郎生产不久,仆等就发现不对。媪问过医匠,言女郎轻易不能动气。仆等不敢让女郎费心,这才瞒下此事。待女郎康复,那赘婿又不再动作,抓不到任何把柄。不过将军放心,仆等早盯着那赘婿,绝不会让他轻易生事。”
赵嘉盯着领队,目光冷如刀锋,许久方道:“回去之后,立即将此事报于阿姊,不得有半点隐瞒。”
“将军……”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赵嘉冷声道,“记住我的话,谁敢打着为阿姊好的幌子,欺上瞒下,奴大欺主,我必会令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诺、诺!”
“至于阿鹰,我会亲自见他一面。”
见面之后如何,赵嘉没有明说。
领队却是冷汗连连,心知赵嘉早非当初温和少年。几经血火,杀伐果断,一旦引他发怒,绝不会有任何好下场,千刀万剐都有可能。
思及此,他既感到庆幸,又有几分悔意。
庆幸的是,他始终忠于卫青蛾,不曾有半分他心。悔的是因女郎对自己好,就险些忘记本分,自以为是为女郎着想,却险些酿成祸事。
领队下去之后,赵嘉的心情一直不好,周身笼罩一层低气压。
察觉不对,曹时和李当户交换眼神,聪明地避开气压中心。韩嫣不知情况,也未轻易上前。只有魏悦猜出端倪,策马走近,同赵嘉低语几声。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哪怕是距离最近的卫青,都没能捕捉到半句。
在同魏悦谈过之后,赵嘉的心情有所好转,低气压逐渐散去,李当户、曹时和韩嫣登时松了口气。
平时不怎么发火的人,突然爆发出怒意,委实有些吓人。
大军进入荒漠之后,众人的心情开始转变,都因归国欣喜。
唯有一路沉默的刘陵,看到曾路过的岩山,眼前浮现一张染血的面孔,神情不再木然,陡然闪过一抹惊惧。
惊惧背后,隐隐的,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悔意。
第两百七十八章
进入荒漠,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起伏的沙丘。沙丘之后, 则是陡峭嶙峋的岩山。
傍晚十分, 大军抵达岩山, 选择避风处扎营。伙夫忙着埋锅造饭,众人准备休整一夜, 明日再启程。
自来到岩山,刘陵的脸色一直不好。常会透过车栏,望向营地左侧。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片状岩山, 正是大军西进时, 发现门客埋骨之处。
经过简单商议, 魏悦和李当户值守上半夜,之后是曹时和韩嫣。
赵嘉一路行来, 既要关注后勤, 又要负责前锋探路, 肩上的胆子委实不轻。四人看在眼中, 都让他好生休息,不用担心发生意外。
“全军埋锅造饭, 夜间保持篝火不灭。荒漠中有狼群, 小心为上。”
尽管十分疲惫, 赵嘉仍没着急进帐, 带卫青等人巡视过营盘, 安顿好携带的物资和黄金,转身走向关押刘陵的囚车。
刘陵身为汉高祖血脉,私离边郡, 投靠匈奴,犯下重罪。以刘彻的性情,定不会轻饶,回到长安之后,必会取她性命。大概是料到自己的下场,沿途之上,刘陵一直无声无息,保持沉默,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赵嘉停在囚车前,命军伍打开车门。
“陵翁主,请移步。”
赵嘉连说三声,刘陵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陵翁主,”赵嘉抬起右臂,拦住不耐烦的公孙敖和赵破奴,淡然道,“请移步。”
同样的话,没有太大起伏的语调,却让刘陵生生打个激灵,终于抬起头。
“去何处?”
刘陵大半日未饮水,声音沙哑,头发纠结成一团,面上尽是沙尘。唯独一双眸子,仍暗藏几分狡诈。
“认人。”
赵嘉侧身让开,示意刘陵下车。
后者垂下眼眸,到底握住车栏,缓慢站起身,迈步移下囚车。
大概是维持相同的姿势太久,刘陵双腿发麻,有些不听使唤。落地时,刘陵一个踉跄,就要向身侧栽倒。
赵嘉反应极快,迅速侧身让开,无意伸手去扶。
卫青和赵信各持刀鞘,十分巧妙地抵住刘陵,使她避免栽倒,同样够不着赵嘉半分衣角。
“请吧。”
实在看不惯这位王女行事,哪怕是脾气相对温和的卫青,也带出明显的厌恶之色。提防她再起幺蛾子,索性和赵信示意,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彻底同赵嘉隔开。刀鞘距刘陵不远,稍有不对,立刻能让她吃个教训。
来到岩山下,门客的尸体已被移出,相距数步远,两名军伍正架起柴堆。
长途跋涉,天气又热,尸体无法长久携带。
如战死的同袍,门客的尸体也将被焚烧,骨灰盛装起来,和剪下的发及随身物品一同带回边郡。等到查明他的身份籍贯,再送回乡中安葬。
因荒漠气候干燥,尸体又埋在岩山下,腐烂算不上严重,轮廓仍能依稀辨认。
看到门客的尸体,刘陵瞳孔紧缩,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白得吓人。
“陵翁主是否认得他?”赵嘉转过头,双眸凝视刘陵。
“不、不认识!”刘陵白着脸,矢口否认。
“陵翁主最好再想一想。”赵嘉一字一句道,“此人身怀木牌,上书淮南王府字样。陵翁主果真不认得?”
刘陵咬紧牙关,仍是摇头否认。
“嘉无妨实言,纵然翁主不说,待回到国内,也能查明此人身份,不过是耗些时间。也不妨告知翁主,嘉不缺让翁主开口的手段。”
赵嘉语气淡然,刘陵却清楚感受到压力,比先前更甚。
“翁主果真不愿说?”
“他是王府门客。”扛不住压力,刘陵喑哑开口,“姓张,名岸,出身涿郡。先帝前三年入王府,侍奉家君。家君去后,以庶人身追随家兄,此前同赴五原郡。”
“我离开五原,本想前往西域,中途遇到匈奴,被掠。”
“知其在楼兰,向匈奴举荐。他假装投靠,随军西行,沿途留下标记。”
“匈奴发现此事,对他鞭笞拷打,在马后拖行两日。”
“抵达此处,他终支持不住。临终犹言,汉子不同胡寇为伍,遂首汉而亡。”
说完这番话,刘陵仿佛失去全身力气,直接瘫软在地。又像是搬开压在心头的大石,神情放松,终得以解脱。
赵嘉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刘陵一眼,任由她跌坐在地。迈步走上前,抽出匕首,割下门客一缕发,用布包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