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明白刘彻的意图,宁成拱手应诺,对于把人带进中尉府,究竟该定什么罪名,心中已经有了腹案。
离开宣室后,两人在未央宫前站定,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却意外的有默契,多少能猜出对方的打算,而自己该如何配合。
两人离开之后,刘彻坐在殿内,无心处理政务,拿起早就烂熟于心的秘报,神情冰冷,冷到全无一丝情感。
椒房殿中,陈娇看到俯身在地的卫子夫,想起刘彻昨夜的话,半点不为她的哀求所动。
“卫良人触犯宫规,杖五,闭永巷。皇子暂移许美人殿内。”
“诺!”
卫子夫大惊失色,想要继续哭泣哀求,却被宫人堵住嘴,硬是拖了下去。
许美人坐在陈娇身边,始终沉默不言,更没有为卫子夫求情。待人被带走,方才轻声道:“殿下,皇子该移椒房殿。那个卫良人留着总是祸患,妾请代为处置。”
“不必。”陈娇打开香炉,素手执起银勺,轻轻拨动两下,随即合拢,交给宦者移走,“到底是皇长子的生母。”
“殿下……”
“我知你想说什么,她还不能死。让你照看皇子是我的意思,陛下也同意,不用想太多。”
“诺。”
许美人柔声应诺,见陈娇轻蹙眉心,立即暖了暖手指,道:“殿下,妾为您捏捏?”
“也好。”
陈娇侧身躺下,许美人为她取下发中金钗,纤指覆上她的额角,掌握着力道,轻轻按压。
“从今往后,我怕是离不得你了。”陈娇舒了口气,笑道。
“殿下喜欢,是妾的造化。”许美人轻声道。
她不笨,但也并非聪明绝顶。最大的优点就是能看清自己,知晓该如何取舍。早在怀上公主,被移入椒房殿时,她就清楚自己今后该走的路。
事实证明,她选对了。
天子的宠爱不会长久,无论多好的颜色,终抵不住新蕊的芬芳。想要长久在宫内活下去,平安养大子女,就不该起不切实际的念头,更要真正想清楚,谁才是自己的依靠。
如卫良人,她或许也能明白,只是最开始就走错路,如今想要回头都不可能。
长乐宫内,王太后已数日未等到宫外消息,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挥退宫人宦者,独坐沉思时,殿门突然被推开,刘彻迈步走进殿内,既未行礼也未出言,仅将一卷竹简掷到王太后脚下。
“天子?”
“母后不妨看一看。”
王娡拾起竹简展开,看到其中内容,瞳孔骤然紧缩。
“天子,这是有人污蔑!”
“污蔑?”刘彻凝视王太后,一字一句道,“母后,出此言的是朕的舅父,您的亲弟,莫非也是污蔑?”
王娡哑口无言。
刘彻又将一张绢帛掷出,目光落在王太后脸上,犹如利剑。
“母后暗中联络悖逆之人,是欲仿效吕氏?可惜朕不是孝惠皇帝,朕的儿子也不会是任由摆布的少帝!”
第两百五十六章
刘彻离开长乐宫,本欲返回宣室, 中途又停下脚步, 转而向椒房殿行去。
殿内未燃熏香, 陈娇小睡片刻,精神略微好些, 正斜靠在榻上翻阅一册竹简。黑发披散在身后,丝滑犹如锦帛。
刘彻挥退宦者宫人,径直走入殿内。
陈娇闻声抬头, 并未起身行礼, 仅是放下竹简, 单手撑着下颌,慵懒笑道:“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为何不能?”
迈步走到榻前, 刘彻俯身坐下, 微凉的手背擦过陈娇脸颊, 被对方反扣住, 缓缓呼出一口气,索性靠在陈娇肩上, 遮住面上的疲惫和复杂。
“陛下?”陈娇按住刘彻的肩头, 轻轻拍了两下。
“我累了。”刘彻的声音很低, 却清晰传入陈娇耳中。
陈娇垂下眸光, 轻轻咬了下红唇, 继续一下下轻拍在刘彻背后,许久没有再出声。
“她是我的母后。”
“年幼时,她护着我。”
“我可以给她尊荣, 可她到底不明白……我不是父皇,她不是大母。”
陈娇十分清楚,刘彻只需要一个倾听者,不需要任何回答。
不过,能听到这番话,还是让她十分惊讶。想起窦太后曾经的教导,心头不免有些发紧。今日的信任,日后是否会成为一根尖刺?
帝王注定无情。
称孤道寡方可威服天下。
汉帝国的王者不应该有弱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现出脆弱。
然而……
陈娇闭上双眼,无声弯起唇角。
她果然不是善良女子,也做不成娇柔的兔丝花。大母的教导她不会忘,帝王的恩宠虚幻缥缈,她必须走出自己的路,为自己,为家人,为她从不曾湮灭的骄傲。
“陛下,”陈娇侧过身,展开双臂,将刘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抚过他的额角,轻声道,“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今后莫要再言。”
刘彻握住陈娇的手,疲惫神情稍退,情绪随之舒缓。
“娇娇是在嫌弃我?”
“哪敢。”陈娇试着抽两下手,纹丝不动。索性递上前,戳一下刘彻的下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四海八荒之主。”
“你是我妻。”
陈娇神情微顿,似未料想会听到此言。
“怎么?”刘彻皱眉。
“欢喜。”
“娇娇说什么?”
“我甚欢喜。”陈娇展开笑颜,皓齿明眸,娇艳无双。
哪怕成婚多年,见到这样的陈娇,刘彻也不免愣了一下。大手覆上陈娇脸颊,刘彻的声音略显沙哑:“再笑。”
“啊?”
“再笑一次。”气息渐近,近到能触及柔软的红唇,“自大母去后,娇娇再未这样笑过。”
陈娇脸颊泛红,极妍芬芳,对着刘彻轻哼一声,环住他的脖颈,竟趁其不备,翻身压在他的的身上。
“大胆!”
刘彻作势欲怒,如果不是面带笑容,或许会更显威严。
“妾甚惧。”
陈娇一边说,一边挑起眉尾,伸手去解刘彻的腰带。
宫人落下帷幔,无声退出室外。
殿门合拢,遮住轻拂的旖旎暖色,也模糊了帝王爽朗的笑声。
不同于满室暖香的椒房殿,长乐宫此刻一片凄冷。
王太后枯坐在殿内,神情萎靡,脸色苍白。回忆刘彻之前所言,竟禁不住开始发抖。
“母后欲效吕氏?”
“朕非孝惠皇帝,朕的儿子也不会是少帝!”
“联络悖逆之人,母后可知,早在半月之前,举发舅父的就是母后寄予厚望之人!”
“母后一心想仿效大母,可母后从未想过,大母为皇后时,请有德行长者与兄弟同处,章武侯兄弟谦和有礼,从未弄权为祸!”
“反观朕的舅父,父皇免官尚不能让他醒悟,明知前淮南王有异心,却和刘陵杂缠不清。母后可知道,田蚡亲口说出,一日朕不在,淮南王当承大统之语?”
“杀亲子,扶少帝,朕竟从不知晓,母后有如此雄才大略!”
越想越是惊恐,王太后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念头,又如何能决意实行?
“为何,为何……”
喃喃重复着同样两个字,王太后由惊恐变得木讷,竟隐隐现出疯癫之兆。
永巷内,卫子夫被关入一间偏僻斗室。
因皇后无意取她性命,室内设有火盆,门窗还算齐全。只不过,除了床榻和一只木箱,再无其他摆设,同她之前的生活相比,无疑是天壤之别。
受过五杖,卫子夫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透。
行刑的宦者未下死手,伤势看着重,实则没有伤筋动骨,用些药,养上一些时日就能好转。
趴在冰冷的木榻上,卫子夫紧咬下唇,她不明白,更不甘心,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何要落到如此下场?
她是有佚的良人,她诞下天子的长子。
她本该荣耀,本该在宫中有一席之地,怎知一夕之间,一切全毁了!
太后突然亲近,她本以为是皇子之故。如今来看,事情远不是如此简单。否则的话,向来不将妃嫔放在心上的皇后,为何会突然发难,夺走她的儿子,将她关入永巷?
就在她陷入迷障,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阵冷风伴着香风飘进室内。
类似的香味,她在椒房殿中闻到过。
卫子夫心中一凛,挣扎着抬起头,来人背光而立,仅能看到一个纤巧婀娜的轮廓。她却一眼认出,门前是许美人,与她同为家人子,如今却高高在上,目光睥睨,犹如在看一只蝼蚁。
“见到我,不行礼吗?”
许美人迈步走进室内,看着榻上之人,视线扫过染血的襦裙,素手轻掩鼻端,唇角弯出嘲讽的弧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宦者宫人守在门外,许美人俯身靠近,挑起卫子夫的下巴,冷笑道:“你当日撺掇那两个没脑子的闯椒房殿,区区一个下家人子就敢攀扯皇后,更投靠东宫太后,寻殿下的不痛快,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是皇后……”
“不聪明,就别自作聪明!”许美人手指用力,莹润如贝壳的指甲,边缘修剪得锋利,轻易划破柔软的肌肤,深深陷了进去,“你有今日,不过是心怀不足,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因有果,怨不得旁人。你该不会忘记,我是因何移入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