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处境,田蚡浑然不觉,屡次求情无果,明白事不可为,只能放弃。
如果王太后没有失去宫权,帮忙在天子跟前说几句话,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现下周阳由人头落地,想再多也是无用。
在帮忙求情的过程中,田蚡四处奔走,了解到一些先前不曾留意的情况。沿着线索顺藤摸瓜,意外发现,在周阳由案发前,其子曾同步兵校尉赵嘉发生过冲突。
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田蚡没有十成把握,只是觉得事情过于“凑巧”,自然而然,对赵嘉生出几分警惕。
回忆早年事,想起自己曾派人往边塞,本是十拿九稳的财路,却被当时尚无官职的赵嘉破坏,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田蚡陡生恶意。
除掉此人,出一口恶气。
事后用些手段,瓜分掉他手中的畜场和作坊,自能再获一笔巨利。
“来人。”
回到府中后,田蚡召来心腹,命其仔细盯着赵嘉,务必记下他的一举一动。
“记住,不要被人发现。有任何消息速来报我。”
“诺!”
忠仆有几分本事,很快打听出卫家之事。虽不十分详尽,但也让田蚡兴奋不已。从边郡带来的亲兵,有孕的少使,简直是天赐良机!
“好,甚好!”
田蚡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他知道自己不能急,赵嘉的身份特殊,又得天子信任,轻易不好下手。事情需要细细谋划,方能水到渠成,一击必杀。
赵嘉坐在宣室,鼻子忽然发痒,连忙用手捂住,侧过头,尽量不发出半点声音。
“阿多?”魏悦坐在赵嘉身侧,低声道,“是着凉了?”
“没有。”赵嘉摇摇头,不知因由,心头陡然升起一股烦躁,始终无法平静。
就在这时,刘彻的声音从几后传来,魏悦暂时移开视线,赵嘉也集中注意力,压下心中情绪。
“匈奴再度遣使,请和亲。”
什么?
赵嘉不得不惊讶。
距离上次匈奴来使并未过去多久,不到一年的时间,又派人来,是想做什么?
待看过匈奴递送的国书,心中疑惑更深。
之前匈奴要求和亲,朝廷已经明确拒绝。
结果对方还不打算死心,非但无视汉朝的拒绝,国书中的措辞肆无忌惮,几近嚣张跋扈,甚至摆出逼迫的架势!
真是铁了心要和亲,还是另有谋划?
“陛下,臣请派斥候往茏城,探查匈奴王庭。”魏悦放下绢帛,沉声道。
“探查茏城?”刘彻沉吟片刻,突然心头一动,双目灼灼看向魏悦,道,“你继续说。”
“禀陛下,马邑一战,匈奴败退草原,君臣单于、左右贤王及左右谷蠡王俱退回茏城,未有再发兵的迹象。其中固有匈奴大败,死伤数万的缘故,亦有传闻,匈奴大单于抱恙,近乎不能理事。”
军臣单于抱恙?
魏悦这番话让室内陷入寂静。
刘彻剑眉微皱,手指敲在竹简上,动作由快变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住。
韩嫣和曹时了解天子性情,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公孙贺看向魏悦,眸光中既有激赏又有打量。
赵嘉细思魏悦所言,突然间意识到,匈奴如此嚣张,若非底气十足,就是在扯虎皮虚张声势。为的是让汉朝忌惮,无法确定草原虚实,自然不会在近期内发兵。
可若是判断错了?
之前一场大败,匈奴的确伤了元气。但有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时期打下的底子,匈奴本部实力仍不容小觑。如若不然,草原别部和西域番邦早反了,绝不会在匈奴大败之后,依旧老老实实,依照茏城的命令献出马匹牛羊。
赵嘉冥思苦想,顿感在长安很不方便。如果是在云中,想要探查茏城虚实,他完全可以亲自潜入草原,获得第一手情报。
“此事就纳君之意。”刘彻决意屠灭匈奴,只要发现战机,绝不会轻易错过。
“陛下,匈奴既然来使,为方便行事,无妨许对方些好处。”赵嘉提议道。
“赵校尉慎言。”公孙贺沉声道。
韩嫣笑着打圆场:“公孙太仆莫急,且听赵校尉细言。”
刘彻同样不以为意,示意赵嘉详言。
“陛下,臣以为可暂时扩大同草原的贸易,派遣更多商队往北。设在边郡的胡市,容许匈奴人来贸易。”
长安不可能答应和亲,甭管匈奴来几次,完全没得谈。
不想对方三天两头上门,烦不胜烦,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源头上解决,铲飞匈奴,碾平茏城,将广阔的草场纳入汉朝版图。
汉朝的官大多有“战争脑”,大行令和太农令都能带兵砍人,而且砍得虎虎生风。哪天奉常和宗正带兵出征,太中大夫上马开弓,完全不值得惊奇。
赵嘉提议扩大贸易,主要是为派遣探子做掩护,商队往来增多,匈奴也没法逐一详查。
贸易扩大,双方的交往会随之增多,届时该刺探的刺探,该拉拢的拉拢,该下狠手的直接下狠手。
“查明茏城虚实,若军臣单于确实病重,可借机挑拨王庭四角,趁其内乱之时,大举挥师草原!”
朝廷早有发兵计划,估计匈奴有所察觉,才会连派使臣。
对于匈奴这样的强敌,一战歼灭是为空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汉骑不断出征,尽一切可能占据优势,将昔日的猎人变成猎物,早晚有一天,能将这个汉朝的老对手扫到历史的角落,令其断根绝源!
第两百二十九章
晚秋时节,风从草原吹来, 草木一片枯黄。
雄鹰划过长空, 发出响亮的唳鸣。
一场秋雨之后, 边郡迎来一支支远道而来的商队。
驮马甩动脖颈,发出阵阵嘶鸣。挂在骆驼颈下的铜铃不断摇曳, 宛如一曲轻乐。
望见升起的市旗,领队高吼着不同语言,指挥众人加速向汉边行进。健壮的胡人挥舞皮鞭, 不断在空气中炸响。
商队在汉边汇聚, 百态交织, 人马喧嚣,组成一幅热闹景象。
丁零人的车队尤其醒目。
高过两米的车轮压过土路, 发出吱嘎声响。
车上满载着兽皮、草药和珍惜的香料, 由首领亲自带队, 前往设在边郡的胡市交易, 期望能换来足够的粮食和新盐,让部落熬过今岁严冬。如果运气好, 遇到市糖的商人, 换来一小袋, 回头出售给月氏和安息人, 更能大赚一笔。
羌人、氐人骑在马上, 驱赶上千头牛羊,远远行来,仿佛大片云朵流过草原。
鲜卑人和乌桓人列成长队, 他们的货物多为健壮马匹。其中大部分是部落驯养,另有少数几匹困在笼子里,是从野地中套来,未经驯服,也没有阉割,在汉地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在别部之后,是匈奴本部的队伍。
之前匈奴王庭遣使臣入汉,递送国书,希望能继续和亲。
汉天子拒绝匈奴王庭的要求,断绝和亲之路,却也释放出善意,下旨扩大边郡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自景帝中年,边郡的贸易虽有扩大,也有不少商队进入草原,对比本部和别部的需求,仍是杯水车薪。
如今刘彻突然松口,允许草原各部入胡市交易,不限市货数量,只要牛羊、马匹、草药和兽皮足够,就能换来足量的粮食和盐。部落中富裕的话,还能市到绢帛、糖和其他新奇的货物。
这样的条件,匈奴人不可能不动心。
消息送回王庭,不提早因粮食烦恼的王庭四角,即便是老谋深算、始终对汉朝保持警惕的中行说,也不由得心动。
比起和亲带来的短暂利益,还是长久的贸易更能打动人心。
更何况,匈奴此次要求和亲,本质在于给汉朝“威慑”。正如赵嘉所想,虚张声势,让汉朝以为匈奴强大一如往昔,不会轻易在短期内发兵。
但事有利弊。
扩大贸易固然能缓解草原诸多问题,也会带来大量刺探情报的间。
中行说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认为,此举利大于弊。
毕竟探子可以提防甚至抓捕,而凛冬将至,各部缺粮的问题迫在眉睫。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之前鲜卑和丁零叛乱又将重演。
之前可以发兵劫掠,如今汉朝渐强,想如之前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纯属于做梦。
“同汉朝递送国书,应允此事。”
军臣单于染上重病,身体变得虚弱。只是没到最糟糕的程度,不似窦太后般病入膏肓,几度人事不知。在医匠的调理下,病情略有好转,尚不能骑马射猎,一天中抽出两三个时辰处理军政大事,见一见本部贵种和别部首领并无多大问题。
匈奴和汉朝互递国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在五原郡、云中郡、定襄郡和雁门郡扩大边贸,设立更多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西域各国消息灵通,获悉此事,都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
比起长途跋涉的汉商和货物相对单一的胡商,他们生活在连接东西方的商路上,有更多机会接触月氏、安息甚至地中海附近来的商人。
论起武力值,西域各国都是渣,而且是渣中之渣。比起钻空子,抓准时机获取利益,大部分是个中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