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回应,点头做答,只是执笔的手微顿,墨迹便晕开,于是毁了正写到了的欢喜二字。
想来第一眼,就已是误了欢喜、乱了心意。
第二笔。
观他眼。
笑的、恼的、怒的。浮屠塔万千星光里,他沿梯而下,他从他的眼中,看到惊喜、看到笑意,冷寂清幽如风干的墨,摄了人世所有光波潋滟。
于是万物失色。
第三笔。
观他唇。
薛成钰的目光冷淡扫过徐禾的唇。
旖旎念想,荒唐诸妄,在心中翻涌。
又隐在如夜眼眸里。
不动声色。
他曳笔最后一画,轻声说:“睁开眼。”
于是徐禾睁开眼。
薛成钰笑了。
阳光淡淡泛金,暖风浮动宫檐下的风铃,吹开卷动的青色帘幔。镜中双人,一人容颜如花,微微仰头,一人清冷如月,含笑俯身。
他身上裙色明艳,化了他眼中霜雪。
*
景乐十八年,他落水从此被困在裙子里生无可恋,却换了那和尚掌心生莲的高雅之名,盛极一时。
徐禾呕血,安慰自己任务算是提前完成了,好像也不是很亏。
他穿上裙子后,等了好几天,也没见系统刷新任务,有点懵。
难道还不到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啊!
对徐禾来说,之后的生活,简直要把人逼疯。
他无论是吃饭、走路、睡觉,永远备受瞩目。某一日随长公主出宫,行于街上,春光灿灿、美人如熙,尽引行人频频顾,车马相撞、果摊翻覆,差点造成拥堵。
长公主笑的不行,“你这也算倾倒众生了。”
徐禾:“……哦。”神他妈倾倒众生,这倒的是群傻子吧!
第一次女装去国书院的时候,全场死一般的安静,相处了四年的同学们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
顾惜欢都犹豫了好久,过半天才鼓起勇气,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似的,到他面前,还没说话脸先红,“……徐禾?”
“……”徐禾,再次生无可恋举起书挡住脸。
于是他在剩下的一年里,甚至没有出过一步宫门。
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个别人眼中冷冰冰的暴躁美人。
*
时光荏苒。
景乐十九年,秋。
从贡院里走出,徐禾抬头望了眼天,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秋试的题目在他看来算中规中矩,排名不会太靠前,但也不至于举人都考不上。稍稍等了一会儿,接他的马车缓慢行来。昭敏郡主掀起一角帘子,朝徐禾招手。
秋风杀人,笼罩皇城,带了分萧瑟,卷了一地金灿灿的万寿菊花瓣。
上车后,昭敏笑问:“如何?”
徐禾道:“还行,”他比较关心的是,“娘答应了我去锦州一事么?”
昭敏含笑看他道:“你说呢。”
徐禾想了想,“应该同意了。”
事实上,长公主真的同意了。
秋试张榜,他名列前三十。
徐禾根本不想参加春试了,央着长公主求了很久,有多亏薛成钰帮着说了些话,才将此事顺利拿下。
张榜第二日,皇上便宣旨,任他为锦州丰陵县的知县。
接旨的那一刻,徐禾久拜于地,心里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前往锦州前夕,他最后一次回到国书院,薛成钰帮他把一些小玩意给收拾出来,他的魔方赠与了那个小男孩后,他又做了一个新的。
还有他的木盒子,他零七零八的稿纸,一张张都是记忆。
那条红木板相接的长廊,到秋季,石柱上的藤蔓都枯萎,唯道旁的枫叶正红欲燃。
行过其间,薛成钰冷淡嘱咐道:“丰陵县不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多加小心。”
徐禾抱着他的魔方,点头,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薛成钰眼眸认真看他,看了很久,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景乐十九年。
这一年,边关号角苍茫,碧血黄沙里,新的将领如浴血修罗,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敌首。
这一年,燕关再平战乱,燕王大杀四方,收复岭南蛮族,军马健壮,士气如虹,直逼京城。
这一年,宫廷深深,熏香沉沉,卧病在榻一年多的皇后娘娘肤色青白、眼含泪光,紧紧握住了榻前步疏月的手。
这一年,簪花细细,蔻丹艳艳,盛宠一时的贵妃娘娘回眸,笑靥如花,对暗处正将燕关信纸烧毁蜡烛上的男子,巧笑道:“惊澜,我好看么?”
这一年,大昭寺前、已经富得流油不需要账本的白衣圣僧,摊开手,掌心的莲花深入血液里,木鱼声淡,他嘀咕:“都说生来就有,非不信。”
景乐十九年。
薛丞相开始慢慢将一些政事,交接给薛成钰。
汉白玉阶层层,天子之下。
他看着一袭藏青长袍,如天上月的长子,从他冷淡眉宇里,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灯华满堂那一夜。
八岁的长乐珠玉,一笔一划的两个字,映照满朝神色惊恐。
笔迹稚嫩而森冷。
想来慧极必伤便如是。
伐燕。
如今秋来九月八。
百花尽杀。
第二卷
第42章 穷山恶水
从京城出发,一路舟车劳顿,足足三天三夜。
临近锦州,山路便越来越曲折,气温也越来越高。
第一次出远门,徐禾心情由最初任务完成的喜悦,变成了长久奔波后的疲惫。
而且,一直娇生惯养京城的徐禾,第一次吃到平陵县普通人家作备用粮的馍馍时,差点吐出来,灌了好几口水才将那股子怪味给弄没,然后一脸血地吃进去。
又硬又干又臭,单从吃食上,徐禾就已经知道了他要去的平陵县,不会是什么富饶的好地方。
肯定又穷又偏僻。
只是为什么皇帝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啊。
徐禾喝着水,有点纳闷。
派他过来吃苦的?……觉得自己猜到真相的徐禾恶狠狠咬下一口饼。
总感觉他爹有在这里面掺和一脚。
平陵县穷山恶水不假,尽出刁民也是真的。
徐禾半路上遇到了土匪。
平陵县有山又有水。
水是恶水,前几日大雨绵绵淹了堤坝、毁了不知多少人家田亩,修坝之事废了几十年人力物力,也愣是没半点进展。
山也匪山,世代土匪驻扎于此、拦截抢掠过道车马,偶尔还会下山进城放火杀人。平陵县的百姓苦不堪言,只是历任知县都不作为,越发助涨土匪气焰,活生生拖到现在。
拖到都敢公开拦截新任知县的车马。
平陵山上的土匪们都听闻这位新的知县身份不一般,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他们也猜不到,毕竟他们接触的最大的官就是锦州知府。
听说这位新知县从京城来,几位当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喝,京城啊。那肯定是富得流油,说不定马车都是用金子做的。
于是他们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等到现在。
官道上终于传来声音。
一众当家和喽啰都兴奋了、激动了,操着斧头、砍刀、木棍。
从树上、草丛里,蹦跳出来。
声大如钟,横在路中央:“——打劫!”
打劫!
惊起了枝头鸟雀,扑翅飞腾。
抬轿几位车夫身高马大,眉眼冷漠,一点慌色都不见。
徐禾吃着瓜子,乍一听打劫的声音,还有点稀奇。
静立轿边护卫为他掀帘,躬身道:“小公子请先下轿,有些人需要处理一下。”
“哦。”徐禾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慢悠悠走下来,边吐瓜子壳边看戏。
土匪们本来,眼里只有钱财。
直到轿帘掀开,瞬间,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大脑一片空白。
圆润的指甲,葱白的手,细嫩的腕,秀美温柔仿佛轻易可折断。
红裙曳过草地青青,而青青草地上石榴红滚边也款款拂过人的心。
腰肢纤细,往上是优美的脖颈,青丝垂落至腰间,无任何珠玉相饰,已惊艳无双。
美人磕着瓜子,红唇贝齿若风月的邀请,眉甚远山,眼睛如墨,在山林官道错落有致的阴影里,一个抬眸。
他们愿意把命给她。
徐禾吐出瓜子壳,对于一群表情沙雕、身体僵硬的土匪表示有点嫌弃。
啧,就这些人为祸平陵县多年?
平陵县以前的知县战斗力那么低的么,居然搞不死这么一群二十一三体综合征患者。
许久,山匪中的大当家气越喘越粗,硬生生红了眼,“这回财留下,人也不能放过!”
其余二当家三当家也都点头,脑子里被活色生香占据。
徐禾:“……”
默默又磕起一颗瓜子。
沙雕。
护送他的侍卫都是薛成钰亲手所选拔的,皇城内训练有素的御林军。
对付这么一群只靠蛮力和人多的土匪,游刃有余。一阵沙土飞扬后,骨折声、尖叫声,声声刺耳。
待沙尘落尽,一众土匪杂七杂八横到在地上,面色惨白,痛不欲生。
而为首的几位当家则被侍卫死死押着,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徐禾,眼里尽是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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