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顺着视线望过去,下一个人,是步惊澜。
步惊澜本就兴致缺缺,靠着一处假山,目光凝视着远方。
突然经人提醒,微愣,转过身来。
他旁边的人还坏心眼道:“步兄,快打开,让我们欣赏欣赏传说中能打击到我们的大作!”
步惊澜抬眸,看了徐禾这边一眼。
徐禾这时还什么都没意识到,无所谓。
随便看,反正他才华过人。
修长苍白的手从水里捞起金樽,打开上面的纸。
步惊澜只是扫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直阴郁的心情被驱散。
这个表弟,蠢到连抄都不会抄么?
这明显就是女子所做的诗。
而且……如此暧昧。
他在山岩草木里笑,黑的发,红的衣,诡艳烂漫。
隔着水波望过来的一眼,意味深长。
徐禾,“……”有那么好笑么。
事实证明,真有那么好笑。
步惊澜慢条斯理地念了出来他抄的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念罢,他把纸一道一道折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徐禾,道:“长相见?你和谁,和我吗?”
徐禾:“……”
话一落,沿溪的所有人都噗嗤一声,笑得不可开交。
徐禾现在才反应过来,他抄了首怎样的诗。
千言万语在心中,只化为一字……操。
但到这种时候,越要淡定。
他:“……合题了。”
步惊澜深深看他很久,而后微笑,为他扶掌,道:“很好。”
顾惜欢是笑得最大声的,他神经超粗,忘性极大,没多久就把那天差点没命的事给忘了。傻人有傻福,坐在一群人中间,和着众人一起笑话徐禾,“哎哟喂,你这写的都是什么腻歪玩意儿啊,跟个女人似的。”
徐禾真想拿石头砸死他。
神经病,白眼狼,冷冷瞥他一眼,“文盲!”
顾惜欢打了个喷嚏。
流觞曲水本就只是一干学子闲来无事,附庸风雅罢了,几轮下来大家都没了兴致,干脆回到院子里。
围着长长的桌子坐,谈论着京城中好玩的事。
徐禾坐在角落,豪车无望,现在心情有点悲伤。他给自己剥花生,离三个位置处,几个人声音特别大,都传到了他的耳边。
“京城里来了位云游四海的僧人,你们知道没有?”
“啊,这个我有听说过,是不是治好叶大人腰痛那位?”
“对对对,就是他。叶大人的腰痛也有好几年了,寻遍名医,吃尽药材,一直没见好。叶家的小公子误打误撞被那僧人救了,将人请到府上,结果人家一眼就看出了病的根源。肯本不是人祸,是天灾啊。”
“僧人问,叶大人是不是特别喜欢骑马,叶夫人如实相告,确实如此。然后那僧人便笑了一下,只道了一句,它来寻仇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叶小公子某一日做噩梦被惊醒,浑浑噩噩,告诉了叶夫人真相。说是有东西托梦给他,一直喃喃——你坐断了我的腰,这辈子我就在你背上不下来了。”
“叶夫人大惊,问清楚了叶大人。才明白,竟然是他几年前骑死的一匹马在作祟,成鬼魂,缠在他腰上,不肯下来了。叶大人后怕不已,专门请了道士来超度那匹马,出行再也不用马车,这么过了十几天,那腰啊,居然真的就不痛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听话本里的灵异故事。
“这、这也太玄乎了吧。”
“关键是,那白衣僧人,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五个字,它来寻仇了。我的妈,他不会真是神仙下凡吧。”
“询问他的名字,他竟只是笑答,不知。”
学子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咔。
徐禾差点没被一颗花生噎死。
他拽着旁边的茶壶,直接掀了盖来喝,才把那花生咽下去。
放下茶壶的那一刻,徐禾冷静下来,心里情真意切夸了一句,人才。
那骗子真的在得道高僧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佛指日可待了。
牛批。
徐禾又想了想。
真的牛批。
他听着那帮不明真相的同学,一脸玄幻地猜测着那僧人的来历。内心的感觉,还挺操蛋的。又塞了好几颗花生才不那么郁闷。
好在话题转的快,又提到了京城里最近又名声大震的另一人。
苏双戌。
这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
作威作福那么多年的纨绔子弟终于踢到了铁板,手下的侍卫没长眼,竟误打误撞地把出街游玩的薛柳青拐了过去。黑灯瞎火看不清人,苏双戌也醉醺醺要下手,快得逞时,薛府的人赶过来了。
薛柳青哭成了个泪人。
而薛丞相剥了苏双戌皮的心都有了,气极之下,告到了皇上那里。
这一回苏佩玉的枕边风也没用了。皇帝下旨,把苏双戌关进了牢中,让他狱中悔改,什么时候薛柳青原谅他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依着这旨意,怕是苏双戌一辈子得在狱中度过了。
徐禾嚼着花生,腮帮子鼓鼓的。
听着这个八卦,回想起放榜那一日的事情。
不由无语,这苏二狗神经病吧,怎么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干那勾当。
他正嚼花生呢,后背忽然被人一拍。
徐禾回头,对上的就是顾惜欢白白胖胖的脸。
这灾星。
徐禾咽下花生,凶神恶煞,“你干什么!”
顾惜欢委委屈屈,“我这不,看你一个人坐这都没人陪你聊天,怕你无聊吗。”
第30章 城楼
徐禾高举着他的图,走过长廊。
细碎的光掠过漆红的柱子、缠生的绿藤,透过薄薄纸张,射入他的眼中。
上面的线条勾勒出他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看一眼,叹一口气。
又看一眼,再叹一口气。
徐禾很心酸。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跟屁虫,一直喋喋不休。
顾惜欢试图讲道理,“你不能因为一次两次的事,就对我抱有偏见——再说,每一次我都不是故意的,你不可以这样!”
啧厉害了胖哥,这逻辑满分。
徐禾心里吐槽,没空理他,他低头,一边叹息,一边把纸折成飞机。
顾惜欢嚷嚷,“喂!徐禾!你说句话啊!”
徐禾折好飞机,拿飞机头指着他,凶巴巴:“闭嘴!”
大胖娃瞬间闭上嘴巴,吞吞口水,往后缩了缩,眼里很委屈。
徐禾转过身。
日头西斜,橙色的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能见的是宫阙重重,而天尽头山峦起伏。
琉璃瓦折射耀眼的光。
风吹动了满墙的爬山虎。
徐禾现在长廊前,把他的纸飞机放飞。
做不出来的东西,留着也只是瞎让他伤心。等以后长大了,有能力了,再重新画吧。
纸飞机飞过宫墙。
沿风慢悠悠落下,落在了窗前。
在薛成钰冷淡的视线里,又慢慢落在了长廊上。
书房里青烟袅袅。
熏香淡淡。
同样淡的,还有他父亲的语气。
“苏家的锐气,也是该煞一煞了。”
薛丞相负手书架之前,仰着头,看着挂于墙上的一幅秋猎图,目光如电。
沉默了会儿,他又道:“前几天,边关传来战况,此一行,徐峥大获全胜,不日便将凯旋而归。”
薛成钰坐于桌案前,目光从窗外的纸飞机移开,又转到了面前宣纸未提完的字上,他语气平静,“这不好么?”
薛丞相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过身来,“本来按计划,徐峥这一战大捷后,下一次出征的地方将是燕北,助燕王平叛西戎之乱。但就在昨夜,燕北传来了文书……”
薛成钰头也没抬,道:“燕王已经平叛战乱了。对么父亲。”
薛丞相语噎,低头,看着这个自幼被喻“长乐珠玉”的儿子,一时心中复杂至极。
五年前,翰林设宴,八岁的长乐珠玉立灯华满堂里,眉宇也真如玉般,冷漠华贵。
圣上喜他至极,拉他上座,给他纸墨笔砚,笑道,“占星处说你是我长乐的天之大礼,来来来,朕让你给朕提几个字,看看是怎样的少年聪慧。”
男孩举止从容,用稚嫩的声音谢恩金殿前。
握笔,垂眸,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一笔一划,冷静认真。
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的人不多,但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看到那两个字的一刻,都如坠冰窖。
满堂华彩。
八岁,锋芒毕露。
许久的沉默过后,圣上大笑了三声,不明喜怒。
他吓得差点要当场跪下。
圣上却将那一张认认真真折了起来,放入袖中,而后转身同他道,“薛爱卿,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似笑又似非笑,帝心难测。
也是那一次之后。
他选择将薛成钰送入国书院。
毕竟,这世道,早慧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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