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准喉结一滚:“若是霍临风婚娶,该当如何……”
容落云轻声道:“我当真杀了他。”
管他名门闺秀,王族公主,敢嫁霍临风,就做好当寡妇的准备。这时狼崽惊醒,身子团着,只睁开乌溜溜的两眼。
容落云抱着狼崽登床躺下,面朝里,抚弄狼崽的耳朵。方才说得凶狠,此刻一沾枕头,身子一松,心绪也从刚硬变至柔软。
半晌,他讷讷道:“霍临风应该不会罢……我不允许。”
陆准听见,凑过去,笨嘴拙舌地哄:“二哥,何必非巴着他呢,世间好男儿多了。”他掰过容落云的肩,“你原本最疼我,瞧瞧我呀。”
容落云蹙眉瞧着:“莫非你也是断袖?”
陆准一愣:“我是你的好弟弟……要断也该断我的!”
容落云真想断了这厮的狗腿,翻过身,抱着狼崽闭起眼睛。陆准见状,躺一边,气馁好一会儿工夫。
他恨恨地想,也许此时此刻,霍临风高床暖枕正快活呢。
霍将军着实冤枉,休说高床暖枕,连张椅子都没得坐。已近子时,定北侯府的灯火吹熄大半,唯独书房燃烛无误。
他立着,脚下地毯厚重,吞去靴底摩擦的动静。霍钊坐在书案后,阴沉着脸,右手转动着左手戴的扳指。
对峙良久,霍钊问:“书呢。”
这已是第三遍,霍临风却答案依旧:“走得匆忙,忘在西乾岭了。”
霍钊说:“少来这套。”他的儿子,里外的德行他最清楚,谎话自然也能看穿。《孽镜》乃唐祯唯一的遗物,书中内容更如珍宝,怎是说忘就忘的物件儿?
“今日你若拿不出,就留在书房面壁一月。”
霍临风急道:“那怎么成?我明日便需回营督军!”
霍钊眸光深幽:“你可以试试。”
这非寻常人家的父亲,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霍临风负着手,十指交缠尽是纠结。他清楚,纸包不住火,此事同样瞒不严实。
谁料,霍钊忽然问:“容落云是谁?”
霍临风骤然一惊,愣着答不出话来。霍钊竟露出笑,铁面松动漾起一点嘴角:“我的小儿子留质关中,我当然要派人探一探。”
早在一封“染疾”的家书送来前,侯府派出的探子便到了。为了保险,特意挑的新面孔,今时今日仍潜在西乾岭中。
霍临风浑身僵硬:“容落云是不凡宫的头目,一介草莽而已。”
霍钊笑道:“我的探子可不是这般说的。”起身绕到桌前,铜墙铁壁般压迫着亲儿子,“你曾救他的性命,让他陪同你见沈舟,许他出入军营、将军府,还透露他军情,连送回来的家书都允准他劫去一看,我说得对不对?”
霍临风的冷静终于出现裂纹,瞠目而视,难以置信地看着霍钊。桩桩件件,何等探子能刺探至此,必定是潜在他身边的人。
“爹,”他问道,“你的探子究竟是谁?”
霍钊一哂:“你认识的,张唯仁。”
儿子培养的密探,竟是老子早就派去的,实在是荒唐!
霍临风却顾不得震惊,只知道,《孽镜》一事已然瞒不住了。他凝视着霍钊的虎目,承认般点了点头。
小腿骨登时剧痛,霍钊将他踹翻在地:“胡闹!”
他爬起来:“这般便是胡闹?!”从往事揭开,容落云舍了他,恨了他,又因爱折磨放不下他,日积月累至眼下境地,他早想发泄了!
“还有更胡闹的。”他如惊毛的豹子,“同见沈舟,容落云和沈舟的渊源非我能比。”
“随意进出又如何,他还睡我的军帐、登我的高床。”
“再说军情,那水兵都要靠他的弟弟操练。”
“家书又岂止允许他劫去,根本就是当着他写的!”
霍临风一字一句说罢,亦是哂笑:“至于《孽镜》,也是给了他。”
霍钊怒不可遏,扬起苍苍大手奋力挥下,霍临风抬臂抵住,额头凸起道道青筋:“爹,这叫做物归原主。”
他切齿拊心道:“可遗物能还,他双亲的性命要如何奉还!”
霍钊满目惊疑,只听霍临风陡然音轻:“容落云,乃唐氏遗孤。”
手臂垂落,霍钊怔忪着退开两步,挨住书案的边缘。松柏般的身躯刹那间佝偻,俨然遭受了重击。
许久许久,他忽地笑起来,漫上浓浓的快意。
霍临风问:“爹……该作何解?”
霍钊答道:“我等那孩儿来。”
——躬身奉剑,以命偿命。
第74章
别苑小亭边, 折的那枝玉兰树长高了, 秋风里,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漆柱。霍临风蹲在树下, 大晚上的, 握着一把匕首默默松土。
巡夜的侍卫瞧见, 急忙去叫睡下的花匠来,怎能让主人干这粗陋活儿。花匠披着衣裳跑来, 恭声解释, 这玉兰日日当心伺候,土也是刚松过的。
霍临风说:“休管我, 睡去罢。”
花匠与侍卫离开, 当值的丫鬟又来, 撵走丫鬟,小厮又来。这一拨拨的人送来关心,堵在园子里,生怕少爷有什么不妥。
没一会儿, 杜铮姗姗来迟:“行了行了, 都回去歇着罢。”
挥退众人, 园子里静得厉害,仅闻匕首摩擦泥土的声响。杜铮展开披风为主子披上,入小亭,将双碟灯吹熄一盏。
周遭暗了些,霍临风蹲在树下,藏着似的。这份不清明很管用, 叫人安心,能冷静地琢磨点事情。他贪婪道:“另一盏也吹了。”
杜铮说:“那就瞧不见路了。”
霍临风叹道:“本来也寻不到路走。”他站起身,用树皮棱子刮掉匕首上的泥土,收鞘,转身踏入亭中。
杜铮斟一杯茶,恭顺递上,借着黯淡的烛光打量霍临风。那眉宇间的情致,那眼神,那石头一般攥紧的拳头,处处都不痛快。
“秋燥,少爷尝尝这雪针茶。”他先哄着,但明白哄着无用,得拿小刀挑破对方的痛处,“少爷原是去书房和侯爷说话,莫非挨了训斥?”
霍临风不吭声,端杯啜饮,半晌才呡进去一口。
杜铮看在眼里,循序渐进地问:“听说侯爷要那本《孽镜》?”梅子进书房送茶,听见的,而后又吐露给他。
霍临风的表情隐有松动,将茶盏重重一搁,他抬眼骂道:“成日嚼舌头,传小话,怪不得你们二人情投意合。”
明明是训斥,杜铮却露出一副笑脸,忙不迭地再斟一杯。能骂便好,一声不吭才最难办,他终于切入要害处:“少爷,莫非你告诉侯爷,《孽镜》送了人?”
这回,霍临风大口饮尽,一派默认。
杜铮惊道:“难道连‘容落云’也说了?”
霍临风“嗯”一声:“你以为我想说?我嘴巴缝着呢,奈何他定北侯上来便问!”天晓得,“容落云”三字从他爹嘴里问出来,有多骇人。
杜铮惊诧愈甚:“侯爷怎知二宫主?”
提及此更叫人生气,霍临风一拳砸在石桌上,亏他尽心选拔、调查、栽培,竟选中张唯仁那厮。如今看来,当初张唯仁被容落云拦截,许是故意示弱。
那人的武功,刺探能力,也绝非表现出的程度。
“侯爷……”杜铮还惦记着,“不会知道二宫主的身份罢?”
霍临风苦笑道:“我爹不知道,但我告诉他了。”
杜铮骇得一抖,躬身低语,从齿缝里挤出字句,容落云的身份怎能告诉侯爷?后情还说不好,侯爷忠义,心底的愧疚翻覆上来,恐怕再不得安宁。
霍临风全都明白,只是,比起容落云所受的失怙之苦,刽子手的不安宁算得了什么?旧年的冤孽债,陈若吟要还,皇帝要还,他爹也迟早要还。
杜铮声如蚊蝇:“可那是……少爷的亲生父亲。”
霍临风当然知道,一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边又是发肤之恩,血浓于水。他仰面望着长空,想问皎皎明月,亦想问烁烁星辉,这忠孝两难全该当如何抉择?
“走罢,我乏了。”霍临风移步,沿着羊肠小径行走,披风拂过两旁的蓝钟花。杜铮提灯跟着,禁不住问道:“少爷,那侯爷知晓你们的关系吗?”
霍临风摇一摇头,他未说,从离开西乾岭的那一日起,相会渺茫,重逢便是清算旧仇。届时他若阻止,容落云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殒在爱人手中,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难以修复了。
他忽然立住:“容落云早知真相的话,根本也不会喜欢我。”
杜铮心疼得紧:“少爷,别那么说,事实上——”
霍临风打断:“事实上,凭借阴差阳错,我得了一场不该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凉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场镜花水月,已知足了。”
一阵风来,他晃了晃。
塞北的秋风可真冷啊,钻心侵肺,恨不得叫人绞断肝肠。一勾明月看笑话,繁星睥睨,天地之间无一处渡苦怜人。
这时候,一点亮光掠入园中,急汹汹的,传来一股火烧火燎的焦灼。来人腿脚极快,戎装加身,是军营的一级校尉。
霍临风转过身来,方才的怅惘与不甘,皆藏于深处。此刻冷峻如铁面,迈出两步命道:“速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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