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答:“见到了,大哥说他想我。”接过擦手的湿帕,边擦边道,“此次平乱由我全权负责,大哥明日回来可以休息一阵。”
霍钊颔首,看一眼霍临风臂上的红巾,嘱咐道:“虽然你十七岁便已挂帅出征,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轻敌乃行军大忌,霍临风不敢松懈,不过有一事他很困惑。
“爹,我归家之前你未去军营,说明还算安生。”他问,“那蛮子安生多久了?”
霍钊记得清楚:“自你归塞的消息一定,蛮子偃旗息鼓……”
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父子俩目光撞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暖和劲儿。原本战事吃紧,为何知晓霍临风归塞,对方便安生至今?
“都下去罢,不必在跟前伺候。”霍临风挥退下人,这一方小厅仅余一家三口。他为霍钊将酒盅斟满,确认道:“圣谕一下,蛮子便消停?”
霍钊确定地点点头,如今想来,莫非前后存在一些关联?
霍临风思虑道:“若近日蛮子主动开战,说明对方有意休整,等着与我交手。”一顿,他倾身靠近些,低声道,“退兵驻扎需三五日准备,若对方和圣谕同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得更早。”
霍钊微凛:“你的意思是,突厥人有内线?”
霍临风有此猜测,倘若猜中,圣谕明晃晃传至塞北,内线若要更早知道,说明藏身在朝廷之中。还有另一种猜测,朝廷有人与突厥勾结,互通消息。
此事非同小可,无凭无证不能妄断,只好看看后续的情形。
说了这般久,饭菜的热气逐渐稀薄,一壶酒也已不够烫了。白氏为父子俩夹菜,嗔怪道:“吃饱肚子进书房说,不差这点工夫。”
霍临风一副言听计从的孝子样,端碗吃饭,闭口不提军情。他垂眸盯着碗沿儿,归来已三日,也不知西乾岭如何,不凡宫如何,无名居又如何。
那姓容的,有否吃饱穿暖?
想他吗?怨他吗?
想他时哭还是笑,怨他的话又要怎样排解?
“嘶!”他正琢磨要紧事,被霍钊狠狠踢了一脚。小侯爷情场泣血,万分的不快,竟胆大包天地吼道:“踢我做甚!”
霍钊一愣,登时又踢一脚:“你娘问你话呢,懂不懂规矩?!”
霍临风讪讪,收回神思,端上笑脸,一股子不正经的纨绔气派。白氏被他逗笑,问:“临风,在江南这阵子过得如何?”
霍临风说:“江南景色宜人,各地也很繁华,货运往来极其方便。”
白氏又问:“那儿的吃食如何,平日里还习惯吗?”
霍临风回答:“吃食多样,下人伺候得很尽心,一切都好。”
白氏疑道:“听说江南女子苗条纤细,当真?”
霍临风说:“嗯,也有丰满的,反正都不如娘漂亮。”
母子俩一言一语,恨不得把江南的风土人情细数一遭,霍钊默默用饭,听得实在烦了,冷声插嘴道:“磨蹭,他是你生的,痛快地问便是。”
白氏低笑,总算问出最想知道的:“乖儿,可遇见中意的人,结个伴儿?”
霍临风愣住,原来目的在此,他握着筷子不吭声,思绪又绕回到姓容的身上。何止遇见中意的,他喜欢得紧,动了心用了情,闹到深爱那一步。
又何止结个伴儿,他们结合分开,再结再分,又结又分……情路如此坎坷,那罪魁祸首方才还踢他,此刻还大口嚼肉。
霍临风冷眸飞针,寒过大漠的冰雪。
霍钊察觉到:“臭小子,瞪你爹做甚?”
迫于定北侯的淫威,霍临风只得作罢,刚撇开眼,只听霍钊说道:“吃完饭去书房等我,拿上那本《孽镜》。”
霍临风一惊,险些昏倒在桌上。
第73章
连州地界, 当地人的口音听来有趣, 软哝哝的,尾音更是轻快。陆准沿途买两只梨子, 而后便没完一般, 嘴里翻来覆去地学舌:“可脆可甜, 润嗓子的香梨。”
容落云啃着一只:“老三,上官道。”
两人行出林间, 及至官道, 马儿慢腾腾地、疲乏地走着。晚霞逐渐褪尽,入夜了, 官道旁的驿馆挂起橘红的灯笼。
容落云翻身落地, 将马驹交给驿馆的小厮, 陆准跟随着,关心道:“驿馆可有空缺的上房?”
小厮回道:“有是有,不过价格抬了些。”
陆准一听便不高兴,塞北打仗, 往北边的大货、押镖的私物皆大幅减少, 生意冷清还抬高价格, 是哪门子的道理。
小厮说:“客官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塞北打仗。”黑黢黢的,面上的得意却掩不住,“定北侯之子,霍临风霍将军,客官可知晓?”
容落云倏地抬眼, 陌生人嘴里吐出“霍临风”三字,叫他猝不及防。拎着竹筐,指甲抠饬藤编的花纹,他摇一摇头。
“霍将军归塞打仗,一路的驿馆布满骁卫,我们这家便是其中之一。”小厮讲道,仿佛在讲一件光耀门楣的大事,“这可是朝廷指派过,霍将军下过榻的驿馆,价钱当然水涨船高。”
原是如此,陆准听罢愈发不高兴,啐了一句:“霍临风住过便涨价,他睡过的床、沐浴的桶,唆过的勺,索性供起来烧香好了!”
小厮辩不过,牵着马驹躲去后院,三言两语间天已经彻底黑透。容落云和陆准登入馆内,饿得狠了,先在一楼用些吃食。
周遭仅一桌人同堂用饭,颇为冷清,说句话也听得分明。容落云静静饮茶,竹筐搁在长凳上,盖着盖子,弥漫出一股淡淡的畜生味儿。
陆准好奇一路,憋坏了,探手将盖子轻轻一掀。啪嗒,刚掀开一道小缝,复又猛地盖住,竹筐里头竟窝着那只狼!
“二哥,你带它做甚?!”他压低音调,“哪有带活物的!”
容落云啜着淡茶:“你不也是活物吗?”正说着,饭菜端来,他捧起热乎乎的一碗饭,“吃罢,小活物。”
陆准禁不住招逗,乖顺地吃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竹筐。奇怪,这一路颠簸,那小畜生竟未露过头,也未曾嗷呜一声。
方才掀开盖子一瞧,似乎还在睡觉?
他问:“二哥,狼崽怎的这般安生?”
容落云说:“敲死了。”
陆准吓掉筷子,虎毒不食子,这位哥哥好狠的心。转念一琢磨,他在对方眼中亦是“活物”,若恼了他,会否也一掌给个痛快?
小财神战战兢兢,鸡翅膀,鱼肚肉,嫩生生的菜心,全夹到容落云的碗里。容落云抬眸看他,他奉上莞尔一笑,犹如朝暮楼中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容落云则是无情的恩客,只一味地吃,当下又啃起鸡翅膀来。刚咬掉翅尖,隔壁桌杯盏相碰,旁若无人地痛饮。
其中一人说:“还是江南太平,那苦寒之地熬煞人也。”
另一人附和:“没办法,咱兄弟走的是皮货生意,怎能不受那份罪。”斟满酒,酒气掺着怨气,“奈何北边打仗,罢了,早早到江南过冬去。”
这句说罢,心照不宣地露出笑,隐约有一丝腌臜下流的意味。“兄长也没带妻儿?”年轻些的说,“听闻兄长在江南置了宅子,还娶了一房美妾?”
容落云竖着耳朵,面上低眉敛目的,好似专心地吃,实则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往来南北的生意人,在老家有妻有子,在江南置办外宅,何其负心。
“弟弟听说没,那霍将军前阵子就住这儿。”年长的说道,“霍将军若一去不返,他在西乾岭的娇妾、小情儿,得多寂寞?”
陆准闻言,偷瞄容落云一眼,那颗青瓜蛋子的心有些抽搐。不待他缓和,隔壁又说道:“听闻霍将军不爱寻花问柳,颇为洁身自好。”
另一人反驳:“天下哪有那般的男人,掩饰罢了。”而后放低声音,隐秘地说,“那是做给上头瞧的,堂堂小侯爷,要娶的女儿定是名门闺秀,公主都说不定,怎敢传出风流不羁的花名?”
字句尽入耳中,容落云撂筷,朝旁边轻瞥一眼。陆准生怕血案发生,悄悄拉扯容落云的衣袖。
容落云挣开:“我乏了,上楼休息。”
陆准立即起身,拎着包袱竹筐回房间去,关好门,把狼崽抱出来搁在榻上。“二哥,你气恼吗?”他犹豫道,“其实那两人说得有点道理……”
容落云绕至屏风后,宽衣解带,扑通坐到桶内。有何道理,娶名门闺秀的道理,还是娶公主的道理?
陆准说:“要紧的并非娶谁,在于会否婚娶。即使他还惦记你,若他爹要他成亲,他违抗父命不成……”
屏风后的光景朦朦胧胧,飘散的热气烟烟袅袅,偏生容落云的话冷硬非常。“父命?”他轻哼一声,“那我杀了他爹,还有何父命?”
陆准瞠目,骇得抱紧狼崽,苍天哪,连心上人的爹都敢杀,也忒疯了。他既惊惧又好奇,倘若霍临风真的婚娶旁人,该当如何呢?
哗啦水声,容落云裹着袍子绕出来,周身冒着湿热的气,脸蛋儿,膝盖,一双水淋淋的足,哪哪都透着浸泡后的淡粉色。
人恰如其名,一张好面容,流云飞落的缱绻态。
这模样,该是文文弱弱的公子哥,执书握笔,说些酸词和诗赋。可他走近了,夺下狼,捋着小畜生问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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