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容落云命道:“活捉凶手,暂不取其性命。”
离开不凡宫,分道扬镳,各自潜入城中伺机擒贼。霍临风抵达城东,穿梭老巷飞檐走壁,挨家挨户进行排查。
这一夜犹如猫捉耗子,夜半时分仍未察凶手踪迹。
城心摩尼塔,昨夜丧命的姑娘被移至塔中,僧侣正为其诵经超度。容落云潜在附近,不敢窥少女尸首,但闻其父母恸哭。
倚墙闭目,他隐入一条暗巷。
纹丝不动,唯独耳骨轻蠕,体内真气尽数向两耳施压。气息翻覆,默念心诀,刹那探得周遭之音。低语声、悲哭声、鼾声笑声,长河水波荡,丛林鸟兽鸣,六路之音全部纳入耳中。
容落云仔细分辨,忽地,檐头瓦动推窗吱呀,传自城北!
他登时飞身向北,巡值弟子见他掠过,齐齐变阵跟随而去。嗡的,他两耳涌起一股麻意,耳蜗深处痛如针扎。
风声停了,脚步声停了,他全然听不见任何。
赶到城北,泉水巷子尽头,小窗洞开悄然无声,凶手早溜之大吉。见房中女儿毫发未损,容落云恍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他动耳再探,闻城南异动。
刁玉良在城南,正追一可疑身影,大骂淫贼。
先是城北,再是城南,那采花贼的轻功总不能比八方游更快。容落云忽然生出一个猜测,莫非凶手并非一人,而是一伙?
整夜纠缠,之后归静,好歹平安度过一夜。
天色蒙蒙时,众弟子筋疲力竭,陆续无功而返。容落云亦朝回走,至冷桑山下遇见霍临风,他佯装无事地招一招手。
耳朵连着太阳穴都又麻又痛,除却嗡鸣,丁点声响都听不到了。霍临风朝他走来,嘴唇开合说了句什么,他读不出,瞎蒙似的点点头。
霍临风说的是“一夜辛苦”,并肩朝回走,又道:“昨夜官兵和百姓也在城中巡逻,人多更易埋伏,我建议联合起来轮班值守。”
这句话恁长,容落云又点点头。
霍临风愁道:“只是,估摸没人愿意和不凡宫联手。”
已经点了两次,容落云迟疑,于是忍着痛“嗯”一声。他总不开口迟早露馅儿,稍一沉吟,说出心中想法:“也许采花贼不止一人!”
霍临风吓了一跳,一是因为容落云的音量,二才是因为容落云的猜测。“我又不聋,喊那么大声做甚。”他的确不聋,但容落云聋得厉害。
踏入宫中,初升的太阳照出影子,拉长投在街面上。
霍临风瞧着影子抬手,对容落云影中的脑袋拍一巴掌。容落云以牙还牙,对他面颊挥了一拳,他佯装很痛:“啊,宫主仗势欺人了。”
容落云听不见,乱接腔:“就是!”
这大嗓门实在异常,霍临风不动声色地说:“宫主,我感觉你就是采花贼。”
容落云又点头:“没错!”
“……”霍临风几乎能确定了,未出声先沉脸,伸手冲对方的耳垂一勾。就这轻轻的一下,容落云霎时痛得退开,面容都微微扭曲。
霍临风了然,定是不听话地用了六路梵音,却说不得骂不得,因为眼下根本就是个聋子。聋就罢了,还装模作样跟他商议一路,梦中狐狸玉雪可爱,眼前这狐狸狡猾得紧!
大步向前,他抿唇再不言语。
容落云跟着,踩他影子,还以为他瞧不见呢!
霍然转身,好似杀了个回马枪,容落云猝不及防地扑到霍临风身前。又麻又痛,他那副可怜劲儿自然极了,只要不大嗓门喊叫,任谁看着都会心软。
屠过城的霍将军乃是铁打,但心是肉做的。盯着,瞧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动恻隐,对眼前这位,动的是一腔怜惜。
许久,他叹一声,用口型慢说:“下不为例。”
容落云看懂了,小鸡啄米般点头。忽地,对方扶住他双肩,凑近些,倾身挨在耳侧,温热气息拂过他的耳朵。
做甚……
要说什么吗?为何趁他听不见?说他坏话,还是倾诉衷肠,他将心尖肉都绷紧了。
他忍不住喃喃:“杜仲……”
“容落云,”唤作杜仲的人薄唇微动,“我是霍临风。”
第30章
气息吹来, 但容落云只听见阵阵嗡鸣。霍临风说罢松开他, 表情不咸不淡,敛着眉目, 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张口欲问, 想想又止住, 此刻问也是白问。
不能问,但能猜。两人朝沉璧殿走去, 容落云心中暗忖, 莫非是骂他?或是夸赞?他忽略掉耳中痛麻,忘记踩那影子, 一直琢磨到大殿门口。
他们是最晚归来的, 其余几人正在桌旁用早饭。奔波一夜饿得很, 霍临风率先落座,然后为容落云拽开凳子,谁料,那小聋子竟绕过他奔向段怀恪。
“大哥!”容落云叫道。
这一嗓子又猛又亮, 呛了两个喝粥的, 噎住一个吃饼的, 刁玉良险些把鸡腿塞鼻孔里。段怀恪也吓一跳,问:“何事?”
容落云指指耳朵,比划“六”字手势。段怀恪懂了,起身进内堂取药箱,一排银针,要为容落云施针止痛。
众人边吃边看, 只见容落云正襟危坐,段怀恪在他头颈处扎下几针。时而痛呼,时而闪躲,更甚者,仰脸求段怀恪轻些。
霍临风目不转睛地盯着,粥放凉,饼放硬,始终没顾上吃。倏地,容落云朝他望来,那眼神藏着倨傲,掺着狡黠,像极了上房揭瓦的顽童。
这是怪他隐瞒所说话语,赤裸裸的报复,明晃晃的挑衅。
他避开去瞧段怀恪,这位大宫主温柔耐心,瞧着煞是烦人。
施完针,痛意被压住,容落云安心吃饭。他端碗喝粥,隔着杯盘瞥一眼对面那人,再一觑,想吃对方面前的酱瓜。霍临风妒归妒,拿小碟夹了几根,很有眼色地递来。
掌托碟底,容落云接过时碰到对方的手背,桌旁一圈人,仿佛暗度陈仓。他再不敢折腾,埋首吃饭,期间一点点恢复听觉。
用过饭,大家商量擒贼之事,各大弟子汇报所在区域的动静。刁玉良说:“我在城南晃见一黑影,离得远没追上,大概在寅时。”
耳中嗡鸣渐渐褪去,容落云道:“昨夜我潜在城心,用六路梵音探得城北异动,但实为对方声东击西,再探便听见老四说的情况。”
刁玉良问:“倘若二哥从城心前往城北,那采花贼同时从城北前往城南,岂不是比二哥还快?”他摇摇头,“八方游天下第一,不可能嘛。”
众人皆疑,容落云说:“因此我猜测,或许采花贼不止一人。”
这下众人皆惊,江湖上采花大盗向来独行,从没听过搭伙的。正讨论着,一弟子冲入殿中,抱拳禀报:“宫主,渡口第三户,刘家的女儿遭难了。”
容落云一猛子站起身:“几时的事?”
弟子回答:“半个时辰内,身子还未凉透。”
天亮人散,家家户户放松警惕……容落云立刻吩咐:“杜仲,去安排弟子巡值,快去!”
霍临风却未动:“宫主,弟子也是人,需要休息。”若不分昼夜地巡值,不出三天,众弟子一定疲惫不堪。他道:“我提议在城中搭建临时聚集点,让城中少女汇聚一处避难,方便集中保护。”
这主意甚好,大家俱无异议,立即着手去办。
趁乱,霍临风不动声色地挪到容落云身旁,抬手抚上对方后背。容落云扭脸看他,焦虑神色有一丝缓解。
他悄声说:“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不知是手掌太热,还是声音太沉,容落云的不安被一点点安抚。他趋于冷静,分析道:“避难所也是治标不治本,采花贼憋一阵子没什么,可姑娘们无法永远躲着。”
何况,万一采花贼去别处作恶,岂不是更难抓?
霍临风说:“我在濯沙岛时常猎野味,设陷阱,于陷阱旁撒上诱饵,便不必管了。”
容落云一点即通:“你是说,诱惑采花贼主动现身,然后擒之?”他眼眸晶亮,转念又瞬间熄灭,“可是人与动物不同,动物给奶就是娘,人呢……”
这踌躇样子搅乱霍临风的心头静水,于是暗骂,这厮当真是纯情懵懂。他离近些,低声道:“还用想吗?投其所好。”
容落云竟白眼一翻,他当然晓得投其所好,可采花贼好的是“色”,谁家女儿能冒那个险。争论无休时,一辆马车驶入不凡宫,遥遥停在邈苍台下。
他望去,马夫是朝暮楼的小厮。
素手撩帘儿,一截子鹅黄轻纱飘出,绣鞋踩凳,襦裙曳地。容端雨走下马车,无环佩叮当,如云鬓发间只簪一朵茉莉花。抬首,未施粉黛的面容有点苍白,那副愁态却更加动人。
容落云迈出门槛:“姐姐,你怎的来了?”跑去迎接,揽住对方返回殿中。
容端雨一声嗟叹,见顶事的人都在,说道:“人心惶惶,朝暮楼难得冷清,我过来瞧瞧有何办法。”
片刻支吾,容落云转述霍临风的提议。
段怀恪点点头,化被动为主动,似乎可行。刁玉良摩拳擦掌,仿佛采花贼已近在眼前。“听着是条良策,可是难办。”容落云浇盆冷水,“家家户户惶恐,谁肯让女儿冒险?再说,也无人信得过不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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