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抹好,霍临风问:“宫主在想什么?”
容落云回了神,扭脸反问:“你哥哥说你是处子,真的?”
霍临风脸色顿僵,红一阵白一阵,把杜铮砍了的心都有。不待他理好说词,容落云又道:“你之前去朝暮楼不是寻宝萝,是寻我,为何撒谎?”
桩桩件件一齐发作,圆谎累煞人也。霍临风索性坦白:“我骗你的。”他真是把将军体面抛了,“甚少流连烟花地,宝萝亦非我所爱,不过是投宫主所好。至于处不处……似乎与宫主无关。”
说罢,他得找补点面子,低声问:“补药甚猛,宫主耽溺温柔乡,莫非常服那药?”
这话锋转得好快,容落云乍惊欲辩,仰脸离近却捕捉到霍临风眼中的戏谑。他便故作老辣:“非也,我像那般不中用吗?”
霍临风认输般点点头,而内心笑开了玉兰花。中用个屁,昨夜不过一番搂抱厮磨,顶多紧了些、凶了些,这家伙却呼哧不停,软得像丢了魂魄。
这时一阵香味飘入,杜铮端来了晌午饭,三荤两素,一屉竹筒甜饭。霍临风和容落云都饿久了,落座桌前动筷便吃,杜铮自觉退到一旁立着。
容落云奇怪道:“他大哥,你怎的不吃?”
主仆俱是一凛,霍临风忙说:“大哥,你傻站着做甚,快趁热吃啊。”
三人围坐,容落云掰开竹筒,埋首吃得开心。他这趟来得不亏,探了病,抹了药,吃了饭,直待到朗朗午后。
等霍临风喝完药,他屁股黏在凳子上,说:“我该回别苑了。”
霍临风擦擦嘴:“宫主这就回去?”
容落云改口:“那再饮杯茶罢。”又吃又喝跟个财迷似的,他脸皮薄,于是摆弄风筝掩饰窘迫。蓦地手里一空,霍临风将风筝抽走了,他立即护食:“送给我就不能收回。”
霍临风失笑不言,这风筝白面一张,总该添两笔色彩,他取来笔墨。容落云放了心,泼茶研墨,晕朱砂成红色,勾石青成碧色,再染生栀子粉成黄色。
他们挨着坐,各执一笔,冥思如何描绘一只燕子。
容落云画燕首,霍临风画腹,燕翅与剪尾一人一半。最后,双目各点睛,赤羽花纹的沙燕就画好了。
将搁笔时,容落云想起那盏竹柄提灯,更想柄上的云纹。他提笔勾一抹碧色,于燕翅尖儿描了几笔。霍临风问:“这两片小叶子是何意?”
他回答:“——杜仲。”
两个人一同扭脸,直愣愣对上,粗莽真诚得如两只扑翅相撞的蛱蝶。灯描云纹,握在手里,风筝绘杜仲,却飞在天上。
容落云半晌回神:“画好了,我回去了。”他有些慌。
霍临风起身:“我送你下楼。”
容落云兀自朝外走,经过竹床时瞥见一本倒扣的书,他顾不得好奇,匆匆走了出去。踩上竹梯,两个人的重量加起来,那咯吱咯吱的动静好像昨夜轻摇的竹床。
他赧然,竹意为君子,怎的这竹园中犄角旮旯都觉得旖旎。
下了楼,杜铮从小厨钻出,交还容落云昨夜遗落的食盒。霍临风自然而然地接过,将容落云送出竹园,一通拐绕又送出千机堂大门。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儿不及千里,故而没完没了。
容落云沿着小街行走数步,转身道:“回去罢。”
霍临风说:“风筝画好了,宫主放给我瞧瞧?”
这大弟子一贯没规矩,如今连这种要求都说得出口,二宫主的脾气倒是愈发好了,竟点点头答应。容落云小跑起来,随风放线,将墨迹未干的彩燕送上天空。
他的浅色衫子飘啊飘的,清新又活泼,霍临风敞着烟灰丝袍跟在后头,目光追逐。一前一后,好似魔尊跟着小仙,周游三界终于抵达凡尘。
细汗在晴日下闪着晶光,容落云停下,胡乱地抹了把脸。
霍临风走来,夺下线轴坐享其成,朝前头跑去。
仗着午后人罕,他们肆无忌惮地追赶,奈何一个内伤未愈,一个尚在病中,没跑多远便气喘不停。两个占据天下轻功第一、第二的人,对着脸哼哧,拂了彼此满面气息。
霍临风一直把容落云送入无名居中,仍不走,因为他始终惦记一事。贾炎息共五本账簿,送给沈舟两本,还剩三本,没猜错的话要交给在长安的“神秘人”。
闲聊一会儿,他踱至缸边看鱼,状似无意地说:“归来两日,也不知瀚州情形如何了。”
容落云道:“世间苦难无法兼顾,尽心便可。”
霍临风“嗯”一声:“可惜只让贾炎息供出罪状,未牵扯他和陈若吟勾结的证据。”
容落云说:“他没招供,账簿记得清楚,里头多少是流进丞相府的,一目了然。”
似乎就等这句,遮掩易生疑,霍临风坦率道:“账簿如斯重要,想必余下三本定有大用处,我随时恭候宫主吩咐。”
水面一荡,容落云扔了把饵食:“的确有用,只不过需要宫主亲自去办。”他沿着缸转到霍临风身旁,“你安心养伤,好好休沐一阵罢。”
霍临风亦劝:“宫主内力尚未恢复,不准再独行办事。”
他说的不是“不可”,而是“不准”,态度强硬得令对方一愣。容落云而后颔首,叫他放心:“原本我要亲自去的,眼下便叫老三带阮倪去。”
霍临风心中冷哼,那小财神咋咋呼呼,别半路劫起道来。至于带上阮倪,他问:“宫主,若你亲自办,会带谁?”
容落云沉吟片刻,他亲自办的话根本没想带人,张嘴却改了主意:“……我自然是带你。”
这话一出,缸中红鲤扑腾溅水,嫌他们好吵。霍临风忽然心中庆幸,下次罢,下次再派他,秘密知道得晚一些,他便待得久一点。
两个人借着喂鱼消磨许久,鱼快撑死才罢手。霍临风道句“告辞”,将食盒递到容落云手中,转身前低声道:“叫大哥装了碟吃的,宫主尝尝。”
待人离开,容落云去檐下坐着,打开食盒,里头搁着一碟冒热气的蒸梨。他捻一片放入口中,软乎乎嚼着又沙又面,清香荡在齿颊。
再一瞥,碟下压着一张小笺,写着几行藏锋小楷。
——昨夜熙熙融融,奉早梨赔礼,赠君一味酸酸甜甜。思绪寂寂悄悄,今日再相逢,君令我心踉踉跄跄。
咚的一声,容落云只觉霍临风在他心头……跌了一跤。
作者有话要说: 容落云给霍临风脑补了一场塞北握手会,凭手帕入场
第28章
阮倪一早便在等了, 那三宫主却比大姑娘上轿还麻烦。
藏金阁中, 陆准一身利落短打,腰别弯刀, 后背绑一只缎面包袱。他将屋中金银清点一番, 锁好柜, 而后才出了门。
包袱里是三本账簿,他翻身上马与阮倪汇合, 一道离开不凡宫。
马蹄踏过长街, 霍临风倚窗窥得清楚,他不禁暗忖, 朝廷那头究竟是何人?回想情报, 信鸽递来他的消息, 这次送去账簿,掣肘的是陈若吟。一个定北侯之子,一个丞相,关心对象位高权重, 估计朝中那人的等级断不会低。
他倏地想起瀚州那日, 容落云白送贾炎息与账簿两本, 显然信赖沈舟。
官职不低,与陈若吟不合,信赖沈舟……莫非那人是太傅沈问道?
他很快又否定,倘若真是沈问道,那五本账簿都送给沈舟即可,何必多此一举。他冥思未果, 罢了,欲速则不达,来日方长。
从前甚少休沐,有战则战,无战则日日练兵,眼下闲得要长出毛来。霍临风干脆趁此机会闭门练功,两耳不闻窗外事。
少爷于楼中勤勉,小厮除了送一日三餐,也要闲得发霉。“这哪是少爷呀。”杜铮蹲在墙角浇花,“分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正嘟囔着,两名弟子进入园中,合力抬着一株玉兰树苗。
杜铮站起身:“这是做甚……”
弟子道:“二宫主吩咐的。”说罢寻园中空闲一隅,挖坑种上,种好便离开,没交代旁的什么。
杜铮心中纳罕,容落云怎平白无故送一株玉兰?莫非少爷对人家讲过?
这时竹梯作响,恰好霍临风从楼中出来。他原本敛着目,嗅到丝丝淡香方觉亲切,抬眼便被园角的玉兰树苗吸住了。步至树前,伸手捏捏树干,像父亲瞧孩儿长得是否结实。
“谁种的?”他问。
杜铮回答:“二宫主命人种的。”
霍临风心念一动,自那夜在山中石阶提过一嘴,对方竟默默记得。这玉兰并非幼苗,已经长得很高,是为了让他尽快看到开花?
可是待花开,他看到,又有何用?
有个词叫“人走茶凉”,等那一天到了,这园子又会像他入住前那般,一寸寸荒芜。然后新的大弟子搬来,也许喜欢桃树,也许喜欢杏树,就都与他无关了。
那……容落云还会为人家栽树吗?
会从酉时等到丑时,会送帕子,会要求人家为他穿衣浣发吗?
霍临风对着这株玉兰魂飞天外,神思比覆水更加难收。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画眉,落梢儿轻啼,婉转得叫他清醒过来。
杜铮立在一旁瞧得真切,他这个人简单极了,谁对主子不好他便凶,谁对主子好他便亲。“少爷,除了补药那场误会,容落云对你很好呀。”他提出尖锐一问,“可如传言所说,他毕竟是个恶徒,以后针锋相对时你会心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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