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握住长袖中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数年的养尊处优也没有磨去那掌心上略显粗糙的薄茧,全没有一个久居深宫的贵妇人该有的细腻柔软。
薄茧上面纹路交错,有一条是浅浅的疤,听说是她在寺里劈柴时不小心豁到的,还有一条是替他整理书简时被竹篾割伤的,当时两人还打趣说韦编三绝的功夫也不过如此了。
最深的那条,是封禅途中遇袭,她生生用柔弱的一双手替他挡了一剑。
往事历历在目。
李治的双眼不觉湿润。
“朕明白。”
他与自己的妻子十指相扣,掌心相对,年轻时候诸多轻狂痴缠的蜜语,都只沉淀为一句轻而又轻的“明白”。
第32章 太子李弘
跑!
对吴议来说, 这是一个提议, 对李弘而言,这是一项命令。
其中的区别在于,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吴议尚且还有犹疑,而李弘已经决定好了要怎么跑、要跑哪里去、要通过什么路线跑。
他迅速地拦腰抄过吴议手里的太平, 另一只手飞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往西南方向狠狠一推,自己却双脚轻快地朝东北方向飞奔而去。
围观的群众除了离三人极近的, 都不晓得哪一位是李弘,哪一位是吴议, 一堆人涌向吴议, 另一堆人涌向李弘。
涌向吴议的人很快就发现他们错了, 面前这个一脸茫然、衣着简朴的少年一定不是他们敬爱的太子殿下,于是他们嘘声散去。
而另一方向,声势浩大的人群也根本追不上遽然离开、身姿轻飘的李弘。
两团各自失望的人群如抽刀断过的水流,很快重新合为一汪人潮,继续过着自己的节日。
吴议方才已被人群逼到街旁墙角, 有不死心的好事之徒非要逼问他:“您是太医吧?您这么年轻,是如何当上太医的呢?”
吴议灵机一动, 面不改色:“您可误会我了!我姓吴, 名字叫吴台衣, 小孩子口齿不清, 反惹出这么场误会!”
那人仍不死心:“既然如此, 你们又何必跑呢!”
“此事说来话长。”吴议长叹一声,抚掌怅然,“你们也瞧见了,那人刚才一巴掌把我推走了,我们怎么会是一路人呢?他借此处人山人海,强抢了我的妹妹,我正想追过去,你们又把我围起来,我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三三两两竖耳旁听的长安群众一听自己的好奇办了坏事,也都面露惭愧之色,接着便热心地给吴议提议。
“年关到了,人贩子可多了,此事还是赶紧报官为妙!”
吴议“嗨”一声直跺足:“这不是叫你们围起来先盘问了吗!”
几人脖子一红,也不想大过年的扯上官司,都悻悻地散去。
吴议松了口气,倚靠在背后的墙上。
墙角突然伸出一只手,拎猫似的,轻而易举摸着他的衣领就将他往后扯去,另一只手果断捂上他的嘴。
“嘘。”李弘将他整个人拖到墙角的另一边,才松开手。
吴议简直难以置信:“殿下不是带公主走了吗?”
李弘掩在灯光疏落的角落中,整个人明暗参半:“你现在就是我的属下,执行了我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弃你而去?”
吴议忍不住问:“其实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跑?”
李弘道:“这里绝大部分人是良民,但是并不表示没有暴民。”
“我不是说这个。”也许是因为身在宫外,也许是因为光线晦暗,吴议反而没有之前那样尊卑分明的感觉,“您是太子,我想并不缺乏暗自保护您的人。”
李弘笑了笑,笑容掩盖在面具下面,却洋溢到了全身,初遇时那一眼冷艳的气息全然不见了。
“我的暗卫只负责保护我,不负责保护人民,既然跑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呢?”
吴议点点头,李弘如此得民心并非没有缘由。
“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也问你两个问题。”李弘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是怎么和太平遇上的?”
“我……小人和同窗一起出来游玩,没想到走散了。”
吴议这才发现太平并不在他怀着,而是由他身后一个黑衣男子规规矩矩地背在背上,嘴角还淌着几颗口水豆子,正睡得打起了小水泡似的鼾。
吴议怔怔地瞧着那黑衣男子,并不是因为他特别俊美或者特别丑陋,正好相反,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平凡了,是丢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那种长相。
他刚才竟然全没注意到,和他态度平和地说着话的太子殿下背后还站着一个大活人。
他一直静静伫立在李弘背后,如一堵墙,一道门,让人觉得那么自然,自然到察觉不出来。
甚至连他腰上挂着的一把刀都是朴素、平凡的,晃眼过去,总觉得那不过是个装点衣裳的挂饰,没有一丝杀气与戾气。
吴议不由在心里叫绝。
这才是真正的“暗卫”,就算他大摇大摆、手舞足蹈地从人群里走过,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李弘似乎并不介意吴议直白的目光,也不准备追问吴议接下来的事情:“你和同窗走散了?你可知道他家在哪里?”
“是严侍郎府上。”吴议突然想到严府富丽堂皇,就算不是个贪官,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太子若一时兴起要送他回去,岂不是害了严铭一家。
“不过小人并不住那里,小人住客栈。”
“客栈?”李弘淡淡扫了他一眼,冷静的眼神看得吴议心底发毛。
“是,小人住客栈。”
吴议不确定李弘是不是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仿佛透过瞳孔,直探到心底,洞悉一切。
吴议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唐朝历史,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不管是改得天花乱坠的电视剧,还是一本正经的历史小说,里面的李弘是都一个以仁弱著称的太子。
弱的不是他的心智,而是身体。
李弘死于非命,终年二十五岁。
他身上仍保留着来自高祖和太宗血脉中的睿智和勇敢,又添上了武后所赋予的果毅与决断,假如不是疾病的缠困,很难想象大唐江山将来十数年的主人究竟是谁。
是已大权在握、位尊亚圣的武则天。
还是面前这个冷静细致、明察秋毫的青年?
吴议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太子殿下无事吩咐,请恕小人告退了。”
他在外面依旧混了一个多时辰,再不回去,严铭估计就得报官了。
李弘微微颔首,指了指他的腰侧:“太平吵着要你的面具。”
吴议不由微笑,太平果然还是个贪玩懵懂的小孩,成天惦记着这些小玩意。
“公主想要,就给公主吧。”吴议扯下面具,递给李弘。
接过面具的是李弘身后的暗卫。
吴议这才告了退,缓缓走到灯火通明的街道。
还是随便找个人问问严府的方向吧,夜已深了,只怕严铭已经回家等他了。
“议!”
还没等他和行人说明白严公是哪一位侍郎,远远就瞧见一个面带夜叉面具的少年朝他拼命地招手。
吴议挤过人潮,快步走过去,往他肚子上玩闹地击了一肘。
“混小子,你跑哪里去了?”
严铭不痛不痒地嘿嘿一笑,反搭住吴议的肩膀:“该问这话是我!我回头就没见你人影了,要不是刚才有个好心人提醒我你在这里,我怕是要去报官了!”
“好心人?”吴议心头一震,“谁?”
严铭挠挠头:“一个路人呗,等等,你面具呢?”
“在人堆里挤没了。”吴议有些急促地催促他,“那人怎么告诉你的?”
“不就是说你在这个地方呗。”严铭笑容一僵,也回过味来,“怪了!我问的是‘戴弥勒佛面具的十几岁少年’,你面具都掉了,他怎么还知道是你?”
“……也许是我认识的人吧。”吴议含糊地混过去,心里却是明镜一般,提醒严铭的人肯定是太子的人。
他本来也没想瞒得过李弘,不过严铭是个默默无名的生徒,和李弘更是素未谋面,他是怎么在人山人海里找出他这个莽莽撞撞的“同窗”的?
严铭还是觉得古怪:“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啊!真是奇事,难道真的有引路的土地神?”
吴议根本无暇理他:“或许吧。”
严铭见他一脸兴致缺缺,只当他是丢了面具闷闷不乐,大方地把自己的面具解下来,往吴议脸上一比划:“管他是神是鬼,你把这面具戴上,保证吓得他不敢近身!”
这根本就是逗小孩的把戏,哄哄太平才刚合适。吴议想到那个神气又胆小的小东西,不禁挂上笑容:“这面具只怕鬼神吓不跑,小孩却吓跑一堆!”
等等……面具?
吴议心底突然一亮,这面具凶狠可怖,他整晚也只见到严铭和李弘两个人戴过,他一见李弘就喊他“严铭”,所以,那时候李弘就已经知道和他同行的人是戴着夜叉面具的“严铭”。
这样的心细如发,实在很难想象对方也只是个虚岁十九的青年。
严铭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咧嘴笑起来,由着他揶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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