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讲如此血腥残酷的话,但更不希望这张白纸似的小人自小便活在权力与欲望的熏陶中。
纵使将来她权倾朝野,翻云覆雨,起码不应该视万民为草芥,藐百姓为无物。
太平何曾见他严词厉色过,竟也不怕,反而很喜欢这样把她当大人似的讲话态度:“那我就去让母亲饶恕你。”
吴议当然知道几句话不能轻易改变武后多年宠溺的教育,和颜悦色地问:“你不希望我死,是不是?”
“当然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太医哥哥呀!你跟那些山羊胡子都不一样,你不给我喂苦味的药,还带我看贤哥哥,还给我买馄饨吃!”
太平甜甜一笑,天真无邪。
吴议循循善诱:“你喜欢我,别人也有喜欢的人,如果一个人被杀死了,他的亲人朋友就会很难过,你想你多难过,别人就会有多难过。”
他想要太平明白的,不过是简单的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太平有些艰难地听完他一席话,忽然灵通似的一拍手,欢脱地勒紧了吴议的脖子:“我知道了!”
吴议眼前一黑,险些给她勒背气,但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说不定因为他今日这席话,历史上便会少死几个人,将来她在朝廷手握重权的时候,多少会……
“我明白了!”太平才不等他欣慰完,自个儿兴奋地像快要从他怀里飞出去,“母亲是怕他的亲人朋友伤心难过,所以才把他们都杀了!”
……吴议几乎可以听见自己下颌骨掉在地上的声音。
小孩子的思维果然与众不同。
更何况还是个千人捧万人宠的小公主。
吴议认输地摇了摇头,仁义道德还是让她那几个德行高尚的哥哥教她吧,他实在不是教书育人的材料。
就在他兀自叹息时,注意力完全离开了果子的太平却忽然惊叫一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有怪物,好可怕!”
吴议好奇地瞧过去。
只见人山人海,挤出一万个脑袋。
林林总总的脑袋里面,有一张赤眉怒目的海怪夜叉格外醒目。
难怪太平吓成这样,这不活脱脱就是老太婆们天天吓唬小孩子的那种要吃人骨头的妖怪吗?
“没事,哥哥帮你收拾那个妖怪。”
他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用力在那人的肩膀了狠狠一拍。
“好你个严铭,总算找到你了!”
那人转眼过来。
一双寂黑的眸子里映出满目炽烈的红,似寒夜里星星燃烧的两点花火。
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冷清如新春第一缕拂面的风。
“这位兄弟,你认错人了。”
吴议立即讪讪地松开手,正尴尬着想道歉,怀里扭糖似的小人左弯右拐,硬是从他胳膊里扭出一枚小脑袋,脆生生地喊了声:“弘哥哥!”
吴议和李弘同时一怔。
被夹在中间的太平早就把吴议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双颊鼓起两个气呼呼的小包子,无限委屈地跟李弘诉苦:“弘哥哥!太医哥哥不给我拿果子吃!”
这一回,不仅是两个把她夹在中间的青年,就连路边正张大嘴巴准备饕餮一番的行人也把头扭向太平,嘴里的果子从牙关滚出,砰一声砸到地上。
叫弘的青年也不少。
但带太医的并不多。
在不断投来的狐疑目光中,罪魁祸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带着夜叉面具的兄长,在心里悄悄泛着花痴——就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弘哥哥果然还是天下第一俊朗无双的美男子啊!
俊朗无双这个词还是韦家的小陪读禾儿告诉自己的,禾儿说天底下只有她哥哥这一个男子担得起这四个字。
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大明宫里每一个女子都用着和禾儿一样憧憬的眼神望着弘哥哥。
她们总是粉面含春地低下头,告诉她她的太子哥哥是怎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人怎么会像玉呢?她的弘哥哥分明比冷冰冰的石头好看多了!
太平痴痴地望着李弘,李弘却和吴议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跑!
——
繁复荣华的大明宫内,丝竹齐鸣,歌舞升平。
正值盛年的帝王李治与母仪天下的皇后武氏正远远地高坐案前,捧起一樽今秋新酿的桂花酒,遥遥朝众宾举了举。
“这是朕与皇后秋日里亲手酿造的桂花醇,愿与众卿共享春花秋月。”
觥筹交错,宴已过半,底下的朝臣多少都有些醉意,又不敢酩酊大醉,只能觑了一双泛红的眼睛,半含不糊地说着讨喜祝岁的词。
皇后武则天亦正襟危坐,三分醉意的眼波流转潋滟,仍好似当年待字闺中、少不知事的少女情态。
李治微醺地注视着自己的皇后,听着大明宫里数十年不曾改过曲谱的悠扬乐声,恍惚间仿佛还是太宗在的时候,才封才人的武则天坐在妃席的最末,却不住伸长了脖子灵动四望。
就是那一眼目光的交织,他决意背弃先贤的教诲,罔顾世人的流言,甚至不顾自己对父亲的无限崇敬,一定要娶她为自己的妻。
光阴好似栏上月,年年岁岁登楼阙,而他却早已不是当日那个春情懵懂的少年。
他不自觉地抓起手中的酒杯,含笑地向身旁人敬了一杯酒。
“朕都老了,皇后还是明艳如初。”
武后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含嗔带喜地一笑:“陛下真是醉了……”
“皇后娘娘。”武后还没说完,屏风后忽地闪出一个精瘦高挑的青年,服服帖帖地半跪在侧,低声道,“臣有事回报。”
一直笑眼眯眯的王福来将拂尘一扫,贴过去将他拦住:“裴小将军,娘娘和陛下宴饮正欢,您,要不也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裴源的眉毛还挂着细细的霜雪,挑起一丝颇无情的弧度:“抱歉,臣不敢隐瞒。”
“你……”王福来恨不得也竖起眉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心眼,没见着陛下和娘娘正热乎乎地说着话吗?
“无妨,裴将军匆匆赶来,必有要事。”武后将手中杯子轻轻放下,向裴源招了招手。裴源立即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将情况简略一说。
武后闻言,莞尔一笑,并不着急回复他,反将面前一个青瓷浮花的杯子斟满一杯淡黄飘香的美酒,递给年轻的小将军。
“王福来说的也是,宫外想必很冷,裴小将军先吃酒热热身子吧。”
裴源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动不动地捧在胸前。
“你这孩子……”武后朝李治无奈一笑,“陛下你瞧瞧他,哪里学会他父亲半点精明。”
李治瞥他一眼,淡笑道:“你不说,朕倒忘了,裴居道最是个能干人,生个儿子却老实。”
裴源楞楞地望着相视而笑的帝后:“臣……”
“陛下这是夸你忠厚,好了,去你父亲身边坐下。”武后淡淡扫他一眼,眸中含着凛冽的笑意,“吃好喝足,才好替本宫好好照顾太子,明白吗?”
裴源神色一震,几乎要握不住小巧玲珑的酒杯,忙不迭地退下到宴席中。
“太平和弘儿又出去胡闹了。”武后几乎把唇贴在李治的耳边,盈盈浅笑,“左不过月儿在胡闹,缠着她哥哥,弘儿又是最惯着月儿的,要论能折腾,谁还比得过咱们家那个小调皮鬼呢!”
李治歪着头半醉半醒着听着,听到“咱们家”三个字,亦不由上扬了唇角。
他问:“裴源火急火燎地赶来,是不是弘儿出什么事了?”
“两个孩子走散了。”武后倒并不隐瞒自己的丈夫,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陛下放心,裴源这孩子办事踏实,就是心眼太实诚了——不过不实诚,陛下也不让他跟着太子了。”
说罢,展颜一笑,明眸如珠,双靥生花。
许是笑太多了,也许是脸上的脂粉脱落了些,李治竟也隐约瞧见她眼角渔网似的细纹,明眸里面分明藏着许多别的话,笑靥里也多少带了点矜持束己的礼制。
武后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由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笑容淡去:“陛下可是看见臣妾脸上的皱纹,还是发髻里的白发?”
李治恍然地摇摇头:“朕瞧见你为朕操持家务,母仪天下的辛苦。”
武后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
“我还以为陛下怪我对孩子们看得太紧。”
她眼里闪过一丝温软柔情,旋即被一种固执的坚定所取代:“太平那个样子胡闹,她哥哥们又年轻不懂事,陛下为国事终日操劳,臣妾只想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
说罢,又似自嘲般赧然一笑:“臣妾出身低微,又是继后,天下对我的反对,恐怕比对我的支持多得多,可有陛下刚才那句话,臣妾觉得悠悠之口都不重要了。”
李治见她说得动容,心里也似一池秋水搅乱。
他何尝不知道皇后完美妆容下是怎么一副渐渐衰老的容颜。
何尝不知道她在子女甚至他自己身边安插了多少明探暗线。
何尝不知道她为这个至尊无上的皇室家族付出了多少年华和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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