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还要忙着回去招呼客人,也没时间和他闲话家常,只撂下一句“不敢当”,又冲出厨房,去收拾另一档烂摊子去了。
等他把大事小事打点妥当,一桌晚饭都吃得差不多了,李思文还两眼翻白地晕在床上,陪客的是嫡长孙李敬业。
李敬业常年在外做官,非诏不应入京,这一回匆匆赶来,是准备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他的名字听得吴议颇为耳熟,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大人物的气派,一双温如软玉的眼睛倒透出些文人的儒雅,反衬得豪爽大气的徐容更像是李勣的亲孙了。
等等,徐容、李敬业……徐敬业?
吴议差点没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
他怎么就忘了,李勣大将军是李世民亲口赐的李姓,他的嫡长孙李敬业自然就是徐敬业,而历史上那篇大名鼎鼎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就是骆宾王帮这位仁兄写来讨伐武后的。
这位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人物居然就坐在自己跟前,笑容平和地和自己的老师吃饭喝酒,时不时谈起家长里短的小事,为长安的米价操碎了心。
见徐容忙得满头大汗,李敬业忙拉他入席:“为兄多居眉州,容弟操持家事,侍奉病榻,实在辛苦了。”
徐容一抹额头,刮下几滴汗珠:“兄长回来,府上才有了主心骨,弟弟不过是个跑腿的,又有什么辛苦的!”
两人才寒暄两句,一个小人匆匆小跑过来,火急火燎地往张起仁面前一磕脑袋。
“老爷大不好了!张太医快去看看吧!”
等几人赶到李勣病榻前,地上早乌鸦鸦跪了一圈人。
徐容眉头一竖:“张太医来了,你们都出去等着!”
床下的多是李家旁支别系的子孙,都是听到了李勣病危的消息,才颠颠地赶来,抢在老爷子升天之前一展孝心。
英国公病得头晕眼花,指不定被自己拳拳孝心感动,就手指一歪,送个几品小官给自己当当。
跪一场也许就能换个好前途,这绝对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此想来,当然不能被一个连李姓都配不上的野小子抢了先,徐容想要独占一份好处,还得问问他们这些正统的李家子孙肯不肯点头!
徐容不痛不痒一句话,挠在这些人直挺挺的背脊上,跟豆腐撞墙上似的,一点没动静。
唯有李勣脚下那只黑猫被徐容从小睡里吵醒,耸着脖子长长打了个呵欠,懒散地一勾眼,瞧着底下朝它俯首称臣的孝子贤孙,满意地喵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赫赫有名的龙涎香就是鲸鱼的便便,虽然鲸鱼很可爱,可那是便便呀!
每次看到小说男主身上的龙涎香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抹泪)
第17章
徐容正欲说什么,李敬业已俯下身去,挨个将人扶起。
“这位是小叔吧?多年不见,您又清减不少,想必是日日操劳啊。”
那位远房表亲正犹豫着想要再跪下,李敬业早就连扶带推,把人送出门外。
弄出去一个,他马上笑脸迎向旁边的大胖个子:“二爷倒是体格又见宽松了,可知子孙孝顺,家业和睦。”
他一个个嘘寒问暖过去,没一点嫡长孙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房里满满当当数十人都被一一清出门去。
“诸位的心意,敬业替祖父谢过了,只是地冻天寒,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敬业年轻不懂事,还要承蒙各位长辈多多提点。”
一番恭迎,给足了面子。
李敬业又吩咐管事的再备一席酒菜,好好招待这些贵客。
这些官僚子弟早就在宦海里混成一个个人精,见好就好,当即撑腰捶背地往前厅散去,嘟囔一句“还是敬业懂事”。
李敬业收拾好局面,才松开笑僵的脸,反过来安抚徐容:“你年纪小,他们不听你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徐容苦笑一声:“眼下是将军病情要紧,兄长放心,我懂轻重。”
人一清空,留下的只有几个嫡系子孙和贴身照顾的几个下人,外加张起仁一班下手。
吴逊这才遥遥看清李勣的病容,他枯瘦的脸颊比下午时更添一层灰白,双眉死锁,喉咙一滚,又要呕吐。
徐容眼明手快,当即半跪下来,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李勣半是咳,半是呕,虚倚在徐容半边身上,身子抖了半响,浑身猛地一缩,竟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神色皆是一震,万没想到李勣病势陡变,眼见就要留不住了。
李敬业顾不得脏,一边用衣袖亲手替李勣抹干净口鼻,一边沉声问:“老爷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伺候他的是个府里的老人,叫做王喜的,早就慌得六神无主,登时双腿一软,跪跌在地。
“回,回大少爷,将军醒来时喊饿,吃了两口桂花糕,又喝了一碗汤,不出一会子,就喊肚子疼,要小的拿寻骨风酒来,小的琢磨往常老爷有个肚疼的时候也常喝那个,也不敢违命……”
“糊涂!”李敬业怒斥一声,“老爷出这样大的事,你竟也先不请张太医的意思,还顺着病人的意思,实在是糊涂至极!”
王喜早把头都磕破了层皮,嘴里喊着“大少爷饶命”。
李敬业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自己找管事的领一顿罚去。”
王喜焉敢再分辩,知道已是格外开恩,忙不迭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李敬业这才转向张起仁,脸上大有痛色:“还请张太医救救爷爷。”
张起仁冷眼瞧他捏压捶打这一响,把一家子都理得顺顺展展,才分出心思关心老将军的病情。
到底是徐容沉不住气,趁着李敬业问话的空当,早就仔细把李勣全身检查一遍,刚打算回报两句,便听张起仁沉声问道:“将军是否腹硬如板?”
他点点头,略一细想,又补充道:“是,不止如此,我观将军眼睑、指端都变苍白,想来失血已多,积蓄腹中,不止眼见这些。”
眼睑、指尖是皮肤黏膜最细薄的地方,通过简单的查体,可以大略得出贫血的程度。
吴议不由心生佩服。
这些一千年后才出现在系统查体里面的经验总结,早就被唐朝的中医们运用到了实践当中。
望闻问过,张起仁才放下手去切脉。
众人都把目光死死锚在他的指尖上,那根悬在尺侧的手指微动,便把众人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又拨动几分。
良久,他才松开指劲。
“老将军并非病情陡然变化,而是身中剧毒。”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堂木拍下,震得众人无不心底一跳——
有人投毒?
张起仁无暇解释,飞快地吩咐下去:“让厨房磨四两胡萝卜、泡在鲜韭菜汁里,做好了立刻端来让将军服下。再炖八两莱菔子,熬好了也端来。”
他放下那截手腕,反手捏住李勣的下颌,另一只手趁着牙关松开,直接掏进喉咙。
徐容眼疾手快,把旁侧的尿壶勾来搁在床下,配合张起仁的动作,又在李勣背上敲打几下。
李勣被里外一刺激,身子如入油的活鱼一弹,又张嘴呕出许多秽物。
徐容见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忙叱道:“听不见张太医的话?快去做!”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一阵风似的跑去厨房,按照张起仁吩咐的一一备下。
不出片刻,李勣本来就没装二两东西的胃袋已呕得一干二净。张起仁撤出一只手来,左手仍撬开他的牙关,命徐容把刚才端来的东西一气灌进去。
一番折腾下来,李勣的脸上才转出点血色,眼珠也颤巍巍地一动,虚弱地往下一瞥。
“没事了。”张起仁宽慰着眼前这个病得开不了口的老人,避重就轻地交代,“病去如抽丝,总不是一分半刻就能好的。”
李勣也不知听清没有,眼角一润,眼皮不堪重负似的一塌,整个人重新陷进梦里。
等李勣安稳下来,李敬业方长舒一口气:“张太医果真妙手神医,只不知道爷爷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又是从什么路子下进去的?”
张起仁神色凝重地望向他,重重吐出三个字:“断肠草。”
话音刚落定,一阵料峭春风灌入屋内,将众人凝重的面色激出一层寒意。
李敬业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是谁如此歹毒,竟给爷爷下这种催命的毒药!”
他神色一厉,环顾四周,眼里蒙上一层薄冰。
“徐容,你吩咐下去,今天我必彻查此案,爷爷用过的糕点、酒水、药汤,统统都要调查清楚,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把相关的人押到我面前,一个不许跑!”
又转身朝张起仁深深一拜:“一时片刻恐怕是查不出下毒之人的,此人下手狠毒,防不胜防,只有请张公住在府下,再做打算了。”
李勣三朝元老,爵至国公,更是东宫一党的中流砥柱,于公于私,张起仁都不能拒绝李敬业的请求。
李敬业为人滴水不漏,断不肯落下侍亲不孝的名头,才将张起仁一行安顿下来,又从亲信里挑出眼明心细的六个人,亲自领班守在李勣病榻前面。
另一头,徐容手脚利索,很快就把李勣一日接触到的所有事物彻查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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