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燎可没有特意关照过他,好的也没有,坏的也没有。所幸是傅希如人缘不错,除了谢翊之三番两次撑腰,还有紫琼悄悄关照。她在宫里也算一棵大树,只要只言片语,就好像能看出卫燎的态度似的,也正因此她一向不肯滥用什么权威,私下交代人帮忙照看的,还算是有分寸。
傅希行是真没有吃什么亏,打从出生就被环绕,还有傅希如保驾护航,能吃什么亏?
卫燎朝天翻着眼睛,觉得十分不耐烦。
片刻后里头卫燎懒洋洋的扬声叫紫琼进去。
傅希如静心等了一刻钟,紫琼出来,脸上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傅大人,今日就到这儿了。”
这就是说他可以告退了,显然卫燎已经不准备继续逗逗他了。
当真颐指气使,随心所欲。
傅希如并不吃惊,也不意外,甚至问也不问里面的情状,告辞之后出宫去了。
走到半道上,甚至绕了路,是从国子监门口经过的。
紫琼再进去,内殿里就开了一扇窗,香气散逸,微风吹动宣纸,卫燎在洗手。
他被朱砂染污了指尖,正低头自己搓洗,听到她进来的声音,头也不转:“说说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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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傅希如初入后宫,封常侍,封号:清?
突然玩起了后宫游戏。
第八章 寒凉
无论见过多少次面无表情的卫燎,紫琼都难免感到一阵熟悉的悲凉。她入宫很早,运气不错,照顾卫燎总有十四五年了,这些剧变也不过是近两三年逐渐明显起来的。
以君臣或者主仆的分际来说,最好是一点多余的感情都不要有才是对的,安全的,可女人天性里的温柔和多少年相依为命的错觉,让她不得不生出完全不合时宜的爱怜与悲悯——明明自己也是深陷怪兽之口,永生无法出逃的可怜人而已。
可吞噬她的不过是森森宫廷,吞噬卫燎的却是整个天下与皇位,竟说不上谁更悲哀。
紫琼揭起盖子看了看香炉里的灰,询问一般看过卫燎的神色,又撒了一把香料,拨弄过整整齐齐的香灰,把新的香料埋起来,似乎是用这种事来掩饰心里的不安与徘徊,或者掩饰要说出口的话:“陛下的吩咐,妾身都问了,傅大人他……几乎什么都没说。”
卫燎挑眉:“什么都没说?”
明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可这也是紫琼最难说出口的。她总不能说他看起来对您毫无留恋,也不能说为何非要这样纠缠,只能说些不痛不痒,似乎什么都没说的话:“傅大人他并不惯于对人说真话,说到幽州,也只说些趣事,说到贬官……”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刺人,紫琼不得不原话转述:“他只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谁也说不准,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怨怼,有几分豁达,或者仅仅只是描述事实,而非评价。
私心里,紫琼其实很想劝和,可这话不该是她来说,所牵扯的事情又太多了,何况卫燎和傅希如其实都不是需要别人来管私事的人,她只能不越雷池。
卫燎其实并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想第一个跟自己说不见长安这句话的人究竟是谁,片刻之后才想起来,是一本闲书上关于二人争论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的小故事。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所以太阳都比长安更近。
他冷笑一声,接着往下问:“他还说了什么?和傅希行有关的就不用说了,我听见了。”
紫琼就知道,自己进来的时候卫燎那种完全清醒的神情和他慵懒的声音完全不是一回事,肯定是早就醒了,只是没有发声而已。
卫燎以前不这样,他小时候是个很乖顺的孩子,少年时代也并没有多少古怪,是入储之后,他就被压垮了,不得不做一个皇帝的样子,再没有真正的开心起来。
紫琼知道自己只能从卫燎这边劝,又知道卫燎一定不想听她说这些,怯怯的,却终究鼓起了勇气:“其实……陛下只需直言,傅大人就会明白您的意思了,又何必这样……”
卫燎闻言倒没有生气,而是看了她一眼,答也不答,转而问:“我睡着的时候,他都做什么了,神情如何?”
他那时候着实很困了,就是有心睁眼也不能够,何况突然意识到这是个试探傅希如的好机会之后,更是不能被他发现自己还有意识了。紫琼知道他近日在算计的事,当时自然是留意过的。
可傅希如太不动声色,她所注意到的,也只有些微末细节,一一道出,也不觉得能够证明什么。
她不觉得傅希如完全断情绝爱,割舍了过去,否则何至于一定要回来?可现今这幅场面令人不得不担心,即使彼此都未必要一刀两断,也会不得不渐行渐远。
卫燎若有所思,翻开袖子,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外头有轻微的动静,紫琼出去探看,回来时卫燎已经恢复常态,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刚才那一段谈话,不耐烦的问她:“怎么了?”
紫琼对自己的分内事向来处理的很得当,轻描淡写回答:“潘妃派人来问,设了小宴,陛下能否赏光。”
卫燎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思已经揣摩透了,当下也笑了起来:“那你怎么说?”
紫琼知道他已经是在玩笑了,上前帮他整理倾倒如山的奏章,头也不抬:“奴婢说陛下没空。”
卫燎往后一靠,被她逗笑了。在内外朝多数人来看,都觉得紫琼是个温柔周到,谦卑恭敬的女人,虽然身为宫正,掌握的是训育宫人的大权,又在卫燎身边伺候,怎么也算是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可她看起来从不骄矜,更不仗势凌人。
事实却并非如此。
小潘妃在外头看起来,固然是后位空悬的当下宫中第一人,但这里头有多少分量,因为没有该有的名分,就只好看卫燎的心意了。固然她美貌年轻,秉性柔嘉,但也要卫燎赞许才算是。
她出身其实不错,先帝的潘贵妃就是她的姑母,家中虽然是因潘贵妃而发迹,但终究是极力的往上爬,培养了几个能拿得出手的子弟——不算太能干,但还算能用。
当初卫燎刚继位,要缢死潘贵妃,是出于不想在宫中被掣肘的考虑,对潘家却没怎么动。外戚之家向来如此,能攀附的贵人不在了,一家的荣华富贵也就是风流云散了。从没有几个能够趁着贵人恩宠尚在的时候打好基础,屹立不倒的。
如有这样的决心,那也不必从女儿身上博富贵了。
和在宫中起起落落,沉浮二十余年的潘贵妃不同,小潘妃入宫的时机太好,外朝没有什么大事,内宫也没有几个提的上来的女人,她究竟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很快就独得恩宠。
卫燎最怕的就是没来由的寂寥,因此平常燕居总要人陪伴,她不算是个太差的选择。
只是这样的特殊待遇总是容易叫人误以为除了宠爱,那些陪伴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小潘妃对卫燎来说,就显得太愚钝了。
他不怎么在乎女人的愚钝,毕竟她们看到的东西太少,即使是对枕边人,也不够了解,成日里都计较吃穿首饰这等事,或者就争宠斗气,好像他见过的所有先帝的妃嫔一样。
据说生下他的先皇后不太一样,不过她过世实在很早,卫燎无缘得见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
傅希如回来之后,卫燎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朝堂兴许会动荡这件事上,确实很久没有留意过小潘妃,更没有想起过她了,这一点紫琼自然是心知肚明。
知道他没工夫见,不用回禀就可以回绝。
紫琼整理好了乱七八糟的奏章,转而开始磨墨,朱砂加水划开,血一般鲜红。
卫燎忽然自言自语:“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杀了潘贵妃。”
这话里未竟之意太明显,紫琼一愣,一滴朱砂落下来,啪的一声打在砚台上。
卫燎向来百无禁忌,也从不讳言提及潘贵妃的死因,毕竟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人并不少,只是这还是他头一回说出后悔的事,前一刻在说的是小潘妃。
紫琼见过容光极盛时候的潘贵妃,平心而论,小潘妃不及。况且气度,进退,小潘妃都比不上,可即便如此,卫燎说这话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了。
自古蒸庶母者虽然也有几个,可注定都是遗臭万年的事,紫琼想起当年小潘妃入宫也是因为卫燎突然想起潘贵妃,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不是言官,没有劝谏之职,更知道潘贵妃其实早就死了,这种事必然不会发生,可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她就好像发现了平常未曾流露的疯狂和失控,好像这巍峨宫殿正在逐渐往地底陷落,一切都无可挽回。
洞察了这一切的人,很难不惊慌失措,也很难不说毫无用处的劝告。
卫燎发现了她的紧张,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说笑而已,你怕什么?”
紫琼只好免为其难的露出个不带多少真心的笑的,当做是句玩笑话了。
卫燎显然并未对这句玩笑话多么认真,片刻之后就低头翻开折子继续往下看了。
方才傅希如在殿内说话的时候,他也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看这些东西,只是不怎么认真,还被朱砂污了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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