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呢?”他的声音很低,耐心十足:“这儿也疼?疼了多久了?”
卫燎极缓慢的换气,忍着颤抖回答他,简短而心不在焉,最后终于受不了了,按住傅希如的手:“没事,不严重。”
傅希如当然不赞同这个说法,坐起身:“想要点什么?热茶还是点心?晚上用过膳了吗?”
他离得稍远一点,卫燎就换来了珍贵的喘息时机,匀过几口气,这才觉得疼痛其实差不多已经要消弭无踪了。但现在这个傅希如有一种暌违已久的熟悉,一股热流从心里涌出来,要把他整个人淹没,卫燎手足无措的看着,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屡次见到傅希如,总觉得阴冷了。
他真正的关切是无可掩饰的真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沉默的时间太长,卫燎眼看着那道无声无息的裂痕要愈合,疑惑冒出头来,马上回答:“用过了,你忘了,吃了药不能喝茶,”顿了顿,拍一拍枕头,示意他躺下:“你陪我一会就好。”
似乎拿捏住了傅希如的七寸,卫燎这回熟练几分了,嘶嘶的喘气,又控制着不使之到了示弱的地步,更不虚假,倒是费了一番心力。好在傅希如看不出来,仍然帮他暖着,竟然打破了沉默,说起往事来。
这还是卫燎自从他回来之后,头一次主动提起过去,且带着怀念的笑意,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加冠那一年……”
卫燎加冠早,一是为了早早出阁受讲,二是他母后早死,前头还有四位皇子,自然被分去了许多朝臣的注意,在后宫待着对他没有好处,倒不如叫他受到万方瞩目,以皇帝最疼爱的幼子这个身份,早早到前面来。
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从这一件事来看,卫燎的父亲确实疼爱他,且自他那个孪生的妹妹夭折之后,宫中就再也没出现过有孕的妃嫔。
先帝不想再立后,一半是对世家门阀的厌倦,一半是对尚未长成的诸子的担忧,能左右天子的人太少,到底没能叫他改了心愿,潘贵妃统领后宫,卫燎的寝殿就搬到了紫宸殿左近,出阁受讲之后跟着先帝起居了。
那时候废太子已经大婚,有了一个后来夭折的儿子,傅希如尚未受到恩荫入朝,还很年轻,他们见过第一面。
傅希如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记得。
宫里人多,况且卫燎自幼因为先帝的重视而被众星拱月,他记得什么事比忘了更令人吃惊。
看他的神情卫燎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竟被这想法取悦,想,傅希如竟然也有露出类似受宠若惊的表情的这一天。他继续往下说:“那时候你几岁?十四?十五?”
傅希如低声接话:“十四。”
他比卫燎大五岁,也正是这多出来的五年让他们之间只能是卫燎追着他,总是落后一步。参与朝事,取字,甚至议亲。
傅希如是议过亲的,只是没成。他父亲亲自给他取字琴荪,其中寄托了不知多少厚望,怎肯轻易决定傅希如妻子的人选,县主被贵妇们奉承的晕头转向,也确实曾经取中一两个高门之女,觉得堪为长子良配。
卫燎听过只言片语,是宫中得到风声,小宫女嬉笑着说出来的。
“怎么,你难道还做梦嫁给他不成,他娶谁也不会娶你。县主和郡公疼爱他如珠似宝,怕是连公主也……也能挑出不好,没听说陛下有意指婚都没消息了吗,”那小宫女说到这里倒也知道轻重,迅速的带过去了,又去捏同伴的脸颊:“那样的公子,你想想就算啦,做的什么梦?”
注定一生老死宫城的女孩倒是清醒,那时候才被封为琅琊王的卫燎坐在临水的楼阁,一头想着这究竟是谁要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又是为了什么,一头却愣了神。
那时他刚得偿所愿不久,仗着傅希如从不说不而成功的和他定了情,龙渊剑还没给出去,但他们都隐约意识到那感情并非令人面红耳赤的直白诗句之中那样的,反而沉重到两个少年人根本负担不起。卫燎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他要面对傅希如也不听他话,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样的事,怅然望着水面不知多久,耳边萦绕着同一句话。
你难道还做梦嫁给他不成?
世上所有女人都可以做这种梦,但男人是注定不能的,卫燎既不是女人,也不能这样想。
他离不开这座宫城,即使离开,也不可能是到傅希如身边去。卫燎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他到了年纪就去封地,到那里平安富贵待到死,只间隔几年能上京来拜见他的大哥,到那时或许能见傅希如一面。
但也或许不止于此。
太子……太子位不稳了,他未必要走,傅希如也未必要成婚。卫燎望着水中模模糊糊的楼阁倒影,竟觉得这是他头一次明白权柄的意义。
那之前所有的夜晚都静谧无声,安宁如同梦境,那之后的所有夜晚,他日复一日感觉到权力如何烧灼人心,又如何促使他伸手去拿。他总以为自己本该富足,没有阴暗欲念的寄身之处,却不料人总是会渴求一点不该渴求的东西。
他不把傅希如抓到手心,又怎么安抚自己?
天潢贵胄也有和白头宫女一般无法达成的夙愿,更可怕的是登基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这回事了。
他抓住了,天长日久,总有一天,傅希如会全部属于他,哪怕是现在,他也这么想。
他总能抓住的。
他看出傅希如也露出怀念的神色,毕竟要说,他们的纠缠与羁绊即是命中注定,无法挣脱的。要不是当年傅希如的父亲在外,或许卫燎出生的时候就能见到他了。
不过这样的错过并不叫人觉得可惜,就算是傅希如离京的那些年,人海茫茫,天各一方,也不觉得舍不得。
卫燎最大的笃定来自于,他们终究要重逢,世间再没有这样牢固的联系,能叫两个人跨过时间,看似斩断前尘,仍旧割舍不去,终将会相逢,直至其中一人粉身碎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怕粉身碎骨,更不怕傅希如一时一日的怠慢,而坚信终将达成所愿。
帝王是人间最接近自然的伟力,而现在这历代留存的巍峨高山,冠以他的名字了,只有时间不可违逆,其余的都要随他的意志而转移,卫燎肆无忌惮。
他看着傅希如柔软的神情,心中慢慢浮上来轻盈的欣悦与得意,舌尖抵着齿列品尝成功的滋味,从傅希如身上体验自己翻云覆雨之力,总是叫他格外飘飘欲仙。
这时候他倒是不介意示弱了,靠在傅希如肩膀上,手指从他小臂上划过来,又划过去,懒洋洋的说:“我记得从前你还弹琴给我听,有一天午睡醒来,你在外面坐着弹琴,就在这儿?琴声在水面上飘荡……”
傅希如默不作声,扭头去看卫燎平静而放松的面容。
他确实擅长鼓琴,说不上一曲动京师,毕竟这是六艺之一,世家公子总该什么都会一点,但卫燎知道他弹得有多好,停云羁雾,又纵情随性,他从梦中醒来,正听见外头先是伶仃的几声,随后流泻出一段曲子,轻盈又流畅。
提到这件事本来是安全的,所以卫燎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傅希如又退回去了。他费尽心机才谈及过去的那些梦一般的岁月,一睁眼却发现傅希如又回到了冷峻而威严,把一切波澜都藏在平静面容之下的那个模样,一时愣怔着,居然被激怒了,温情脉脉的对话也就彻底无以为继。
傅希如对他笑笑,笑里露出森冷,向他摊开一只右手,腕子上一道伤疤:“这只手,如今是不能弹琴了。”
卫燎后背被冷汗浸透,他说不出话来。
傅希如望着他,笑意越来越深,又重复了一遍:“弹琴的手,废了。”
剩下的是握剑的手,杀人的手,就像是琴弦也被一并割断了,留给卫燎的只剩下刀剑,霜雪,硝烟和铁锈。
卫燎不用问为什么,也不用问怎么回事,就知道傅希如真的恨他,为所有的这一切,为一去不能复返的旧时光,为他们平白空掷的情意,为过去那五年的每一道伤疤,每一个夜晚,每一次夙兴夜寐,每一回惊起却回头,寂寞无人省。
到底要怎么才能错过,要怎样才能无法弥合?
忘却比谅解来的更难。
=========
作者有话说
不管是轻甜的回忆还是现在流露出真心切齿的恨,我都好喜欢啊。因为只有这些,才有深爱。
第二十二章 惊夜
揭破了卫燎眼中残缺的真相全景,傅希如反而比先前什么都不肯说的样子坦白多了,他静静的望着战栗的卫燎往下说,冷硬而默然,似乎提及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我到幽州第二年,造突厥人袭击,右手中箭,损及筋骨,军医缝上之后,就再也弹不了琴了。”
他倒是试过,最后的结局就是再也没有碰过琴弦。
床帐中聚拢起惊人的风暴,卫燎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既不知道是今夜,也不知道真到了这一刻他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只知道看着傅希如继续往下说。
多年怨恨一夜倾吐,灯烛似乎也在颤抖。
“未央,”傅希如坐起身,望着他的脸,像咬一截生铁,嚼一把冰雪,念过他意义重大的那个名字,又来叫他的尊称:“陛下,你还想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呢?”
相似小说推荐
-
皇上在奏折里夹话本看 完结+番外 (公子柔) 晋江金牌推荐VIP2018-09-18完结2426 10289 营养液数:1250 文章积分:103,792,144作为一个大神写手,李见瑜在穿越...
-
我家公子睡觉浅 (余不知) 2018.9.26完结1504 营养液数:88 文章积分:25,726,036 原本是霸道少爷养成傻白甜家仆,谁知道家仆属狼的,把主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