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雁歌 (墨须有)

　　慕苏离开，烂摊在桌子上的慕荣抬头，看着二哥食指摩擦处雕刻精致的秋海棠，又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们家怎么都是死心眼……”
　　慕苏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两日。他自然不可能让岳长风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毕竟他才是皇家使节，一切他还是要亲自过目。不是他不相信岳长风，而是谢言安排的事情，他想尽力而为。
　　嘉和六年，大夏皇使慕苏，副使岳长风、吕魏及协同人员共计三十八人，护送阆玥来使呼邪古勒等六人前往阆玥。
　　慕苏清早向慕老太爷、慕夫人道别，慕烨临行前没有说什么，只是沉沉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笃定而充满了信任。
　　走出慕府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正盛的杏花，深吸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在清晨的微寒中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此行会如何，但他冥冥之中总是有种感觉，此行，他非去不可。
　　清晨的风格外清冽，带着几分香气，十里京都，落杏若雨。西城门口却是格外热闹，慕苏撩帘走下马车，看见岳长风站立在一队人马之前，笑着看他，高声道：“怎么起晚了？”
　　慕苏笑着叫身旁的小厮拿上行李，向着岳长风道：“同爷爷与娘多说了两句话。”
　　岳长风点点头，道“老人家自然舍不得你。”
　　“我们几时启程？”慕苏问道。
　　岳长风道：“再等等。”顿了顿，对慕苏道：“陛下要前来送行。”
　　慕苏面色一白，惊讶地看向岳长风，岳长风也看着他，眼底一片慨叹。
　　“慕苏！哈哈哈！没想到这大夏皇帝居然令你出使阆玥！”爽朗的笑声远远响起，呼邪古勒笑声如雷震，大步上前来，看着慕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慕苏的肩头被拍得有些疼，但还是笑道：“怕是要再与呼延大人相伴一段时间了。”
　　“好！好啊！”呼邪古勒又是一阵笑，道：“正好叫王好好看看你这个人才！”
　　慕苏心头微微一震，还是笑道：“颜鸾也想要拜见阆玥贺楼单于。”
　　呼邪古勒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远远的有马蹄声来，杂乱却威武辉煌，一声长长而尖细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慕苏等人听闻急忙俯首跪下，呼邪古勒等阆玥使臣也退到一旁低头示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冠龙袍的谢言从骏马上一跃而下，扬手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
　　慕苏拍拍衣襟站起来，低头不去看谢言。
　　谢言走到了众人面前，朗声道：“此行一去，众爱卿皆是为大夏与阆玥之和平而护法。朕祝你们不负大夏子民之望，安然送诸位阆玥贵使回族。”
　　“慕苏。”谢言看向跪倒在地的慕苏，“朕有一物相赠。祝你此行为我大夏争荣。”
　　慕苏一愣，抬头看向谢言，只见谢言微微一笑，拿出一个金丝绣边的锦盒，亲手递给慕苏。慕苏连忙接过，道：“谢皇上！”
　　“你不打开看看？”谢言笑道。
　　慕苏摇摇头，没有回答。
　　没有在意慕苏的排斥，谢言突然缓步走到慕苏身旁，低声道：“颜鸾，手伸出来。”
　　慕苏心下一阵疑惑，但仍然伸开了手掌。只感到谢言蓦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慕苏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谢言死死攥住。慕苏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下一刻胸口涌动的血液似乎要冲上面颊。
　　而，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就落在了手心里。
　　谢言把手拿开，慕苏疑惑地抬手看，只见手心里有一条软丝串成的挂坠。
　　坠子上挂两个小白玉珠子，两个白玉珠之间，有一个碧蓝色，比鹌鹑卵略小的晶莹珠子。阳光的折射下，折射出缤纷而破碎的光芒，又似乎隐隐有一点点金光投射出来。
　　慕苏一惊，碧金髓？这不是谢言从小携带在身旁，片刻不离的宝物吗？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懂事，还时不时向谢言讨要，谢言只是给自己玩一玩，也未曾真正送出过。这……似乎是先皇后送给谢言的，如此贵重的东西……
　　此时他是？
　　慕苏抬起头看向谢言，一下子撞入了他星辰一般璀璨的眸子里，只见谢言笑了笑，轻声道：“一路平安。”
　　慕苏呆住了，脑子一片朦胧，手上还拿着那粒碧金髓。而谢言此时早已退回马前，朗声道：“望众爱卿此行顺利，待你们凯旋归来，朕当重赏！”
　　所有人又重新跪倒在地，包括突然反应过来的慕苏，也是一股脑跪倒在了地上。
　　谢言笑了笑，点点头，道：“那众爱卿就启程吧。朕不远送。”说罢转身上马。
　　“臣等，恭送皇上！”
　　谢言坐在马上，深深地看了慕苏一眼，目光里包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慕苏不敢抬眼去看谢言，只是听到马上一声轻叹，然后就是马蹄声急响离开的声音。谢言的车队渐渐远去，慕苏这才抬头，看向谢言离开的方向。
　　他的心里突然萌生起一股悔意，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看他一眼，多同他说一句话。谢言的马车扬起一阵尘烟，慕苏看不清谢言的背影，只记得刚刚他交给自己碧金髓时，闪闪发光的眸子和眸底深处读不懂的尘烟，似乎一眼万年，又似乎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谢言一般。
　　他的心一紧，突然就想要追上前去，冲到谢言身前，还蜷缩在他怀里。
　　可是理智生生的拉住了他的步伐，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可笑。
　　攥了攥手心的碧金髓，拿着谢言方才交给他的锦盒，慕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甩掉脑海中谢言的身影，转身。
　　此时天正亮晴，阆玥使节都已经坐上了最后后两辆马车，岳长风站在第一辆马车前，正好位于打前士兵之后。
　　太阳光如同碎金一般照射在慕苏手中的碧金髓上，折射出孔雀翎一般斑斓闪烁的光芒，长长叹了一口气，慕苏笑道：
　　“出发吧。”


第5章 .
　　“生了！生了！小皇子出生了！”
　　“快快快！快把襁褓拿来！”
　　“太子！太子…”
　　九岁的慕苏静静地站在二十岁的谢言身旁，注视着慌乱，而充满了喜悦的一切。
　　一年前，太子谢言娶陈氏为妃，如今诞下龙子，皇上赐名，谢寰。
　　对于皇室，对于天下而言，这都是一件喜事，除了慕苏。
　　慕苏抬起头，看向谢言，发现谢言的表情依旧是温温和和，游刃有余的。只是一双星辰一般的眸子里，波动着难以掩饰的火花。
　　这是谢言的孩子。
　　九岁的慕苏已经比同龄人成熟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应当为这个孩子的到来高兴，然而，这是谢言的孩子。从他被谢言邀请来时，他就无法说服自己高兴。
　　他小小的，稚嫩的心只觉得微微发闷，再抬头看看谢言，悄悄地向父亲身边迈出一步。
　　等一会儿，等那个孩子被抱出来，父亲和自己都是要跪下的，为这个可能是未来的皇帝的人，跪下。
　　他明白这个孩子对于谢言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也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难受，他更明白，一切都不是他可以改变的。
　　一声清脆的啼哭从殿内响起，伴随着谢言的快步上前和雕花宫门的敞开，慕苏呆呆地，随着父亲跪下。
　　他悄悄抬起头，看向谢言，看见谢言的怀里抱着一个绣着祥云的金色襁褓，一声声绵软的啜泣从他怀里弥散开，映地谢言的眉眼格外温柔。
　　只在一刹那，慕苏缓缓地低下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条窄，却清晰地令人害怕的裂痕缓缓划过他和谢言之间，就像是一条丑陋的伤疤。曾经如此亲切，如此温柔的谢言，显得如此陌生和遥远。慕苏快要认不出了。
　　他突然想起，谢言方才离家时同他说的话
　　“颜鸾，如若这孩子是个男孩，你来教他可好？”
　　悄悄藏住掐红的手指，慕苏答道
　　“好。”
　　慕苏的车队从京城出发向北而行，要经过桐城、烨城和祥城三座大城市，马车大概要走三周左右，就会到达阆玥与大夏的边境城市，轩阳城，前不久阆玥才撤兵轩阳城。此时再向北走，就是阆玥的国土了。
　　三座城市中，祥城因为是边境城市，格外繁华。现如今，吕魏正在祥城，慕苏等人到了祥城，还得由岳长风前去接应。
　　出了祥城就是阆玥的国土，阆玥国家所在地以戈壁、草原和森林为主，城市不多。慕苏等人若想要平安到达阆玥王都，就得在祥城好好准备补给一番。
　　慕苏上车后与岳长风细细地商量了一路上的细节，之后想起了谢言给的锦盒，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发现是一块玉符，是历来大夏使臣的样式，只是这块玉符的边角还用细细地金丝镶嵌了繁复的花纹。
　　慕苏仔细地将玉符收进怀中，蓦地摸到了一颗圆乎乎的珠子。心下一震，缓缓拿出，慕苏反反复复地看着这粒碧金髓。
　　他不敢将它戴在身上，一是因为怕丢了，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谢言给他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戴在身上也是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他蓦地想起，很小的时候，谢言看着这粒碧金髓的表情，沉沉的，沉得如同看着已然死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