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楼乘夜问道:“若是要确实这个消息需要几日?”
步层云思索了片刻老实回答道:“最早明日正午。”
贺楼乘夜的眉头紧蹙,显得无比苦恼,他转身背对着两人,手里捏紧了那张纸条,似乎正在踌躇。
慕苏看着三人的背影,心跳的越来越快,不止是因为步层云和封红,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直觉。
贺楼乘夜手上的那张纸条,或许与他有关。
或许是来自谢言,或许是来自父亲的暗卫,或许是来自文泽,不论是哪一种,对于自己来说都可以视为一个好机会。
他轻声开口道:“可是大夏的消息?可……与我有关?”
贺楼乘夜没有说话,片刻后他蓦地转过身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巫者用于迷惑人的法宝,直直地盯着自己,却让他看不清有何寓意。
贺楼乘夜淡淡道:“若是我说与你有关,你要看吗?”
慕苏的手在袖子和大氅底微微颤抖着,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点点头。
步层云有些不忍地看了慕苏一眼,只是这一眼便让他的心情蓦地变得更为急迫,着急地仿佛要呼喊出来。
然后他听见了贺楼乘夜的话。
在这个朝日初升的清晨,在苍白的雪里,贺楼乘夜的话仿佛是带刺的烙铁,穿透他的身体的同时,也烧毁了所有的一切,连一滴多余的血液也没有。速度非常快,甚至还能允许你低头去看看胸膛正中央那漆黑的洞穴和焦黑的内脏。
“你不必看了,我在大夏的暗卫传来消息,夏帝昨日早晨下旨,不流放,不收奴,就地正法,烧净府邸,以叛国罪诛杀慕家满门,一个不留。求情者与之同罪。”
封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愣住了,她诧异地看向慕苏,一向毫无波澜的眼中蓦地出现了一丝同情。
慕苏看不清这些。
他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整个人仿如瞬间枯槁一般,就连嘴唇都丧失了血色。步层云有些不忍地看向贺楼乘夜,似乎在询问他为何要把这个残忍的消息告诉慕苏。贺楼乘夜却没有看他,他站在原地,背对着三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昨日……昨日早朝的旨意?所以如今已是无力回天了是吗?"慕苏喃喃道,声音轻微地像是要碎掉一样。
步层云犹豫了片刻道:"确切的消息明日才能来……所以……"
所以或许谢言网开一面,放了你的家人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但这句话步层云说不出口。
慕苏也不会信。
他太知道谢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谢言若是做出了这个决定,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他就没有理由要反悔。
慕苏眨了眨眼,似乎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在方才那一瞬间死去,然后下一刻忽地向封红骑来的那匹马儿冲去,甚至已经抓住了缰绳,就要翻身上马。
一只手狠狠地将他拉了回来,如此有力的手,除了贺楼乘夜又能够是谁呢?
贺楼乘夜将慕苏从马边狠狠地扯了回来,面容冷峻道:"你想做什么?"
慕苏猛地甩开他的手,一句话不说便又去拉马缰绳,贺楼乘夜抓过他的手臂将其一下子带到了自己面前,捏住他的肩膀怒道:"你莫非想要现在回大夏去吗?"
慕苏双眼通红,脸色却是苍白的,他盯着贺楼乘夜的眼睛,嘴唇上下颤抖了许久才道:"让开……"
贺楼乘夜的眸子更冷:"不可能。"
慕苏盯着贺楼乘夜的眸子里蓦地出现了一丝裂痕,像是顽石破开,露出里面苍白脆弱的内核一般,他注视着贺楼乘夜,嘶哑着嗓子道:"贺楼乘夜,我求求你,让我回去...算我求你……让我回去……"
贺楼乘夜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死死地握住慕苏的肩膀道:"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你现在回去想干什么?他们如今尸骨无存,你甚至不能给他们收尸!"
他吸了口气继续道:"你若是回了大夏,能不能活着见到谢言?你以为谢言做出这个决定是他自己想要杀了你全家?是他自己夜来忽觉你是背叛了大夏才要诛你全家?是整个大夏的朝廷要杀你全家!既然他们给你扣上了这个帽子,既然他们让你的家人全都葬身火海,他们就绝对不可能给你任何的机会让你回到京城,见到谢言!从你踏出阆玥的那一瞬间开始,你就必死无疑!"
慕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中的光芒在极速黯淡。
贺楼乘夜继续道:"况且,就算你见到了谢言,告诉他你没有叛变!他杀错了人!你觉得有用吗?!能带来什么后果?!"
没有用。
慕苏心知肚明。
即使自己跪在谢言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忠心,他是一国之君!是天下的主宰,他也绝不可能在天下人面前背起滥杀忠臣的昏君罪名!而强迫让他背上这个罪名的自己……
慕苏蓦地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谢言会不会杀自己。
他在心里问自己:若是我现在回到谢言面前,他会不会杀我?
他会。
他能够对慕家动手,为何不能多杀一个自己?
谢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情谊,什么海誓山盟,他要的是江山,是龙椅,是整个天下。
慕苏蓦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里就有了泪,他低下头去,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贺楼乘夜看着后者,死死抿着双唇不知在想些什么,抓住慕苏肩头的手也渐渐松开,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合适。
“若是你想要活命,便只有待在阆玥。”
慕苏蓦地笑了两声,抬头,略红肿的眼看向贺楼乘夜:"怎么,单于现在将自己摆的很像是我的朋友一般?"
贺楼乘夜不语。
"若不是你,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慕苏猛地挥开贺楼乘夜的手,明明在说着愤怒的指责,面上的神情却悲伤地快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知道自己的指责是毫无道理的,毫无意义的泄愤。他与贺楼乘夜本就是敌人,贺楼乘夜不杀他已然是仁至义尽。更何况,即使天算如贺楼乘夜,怕是也没想到谢言会真的杀慕家满门。
他没有任何理由责怪贺楼乘夜。
他又想起那日的梦,那日的呼唤,那自己已经完全忽视的呼唤,原来是他们对自己最后的牵绊了吗?
他痛苦地捂住头,垂下眼去,倒退了两步,低声呢喃道:“对不起……”
只是这声对不起,却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慕苏恍惚间感觉有一个人揽住了他的肩膀,温暖地像是父亲一般,檀香氤氲开来,他感觉脑后某个穴道被轻点,无边的黑暗刹那间扑面而来。
就像是谢言的眸子一样将他包裹。
如若他真地存在于谢言的眸里,那便教他永远不要再出来。
第20章
第二日,确切的消息加急赶来。
没有特殊,没有意外。
慕府已经是一片焦土,尸首全都确认,无一漏网。
谢言照常上朝听奏,下朝面臣,仿佛他诛杀的并不是一府再熟悉不过的人,而是一窝野鼠。
没有人敢为慕家伸冤,老天也并没有六月飞雪,腊月泛洪。
但那片漆黑的土地前,常常出现颜色鲜艳的野花,各式各样的,或多或少。甚至还有百姓跪在那里痛哭不止,被官差轰赶而走。
整个大夏,没有人相信慕家叛国,谢言自己也许都不信。
这个消息传到的时候,贺楼乘夜站在湖边,看着慕苏跪在湖边的针叶林里,他的背影显得非常憔悴,但却依旧挺直。他不断地在地上用手刨着,到了后来,那坚硬的土壤上甚至出现了血迹。
贺楼乘夜在不远处看着他,就像那一日他看着自己一般。
步层云在他身边站着,看着慕苏的背影道:“慕苏先生比我想象的坚强。”
贺楼乘夜淡淡道:“他本就不是个文弱的书生。”
步层云道:“诛杀当日,慕老在官兵进门前便已经在书房里服药自尽,孩子们都围在他膝边,全都已经断气。慕大人站在正门口,慕夫人在其侧,两个人目光如炬,丝毫不惧破门而入的官兵。官兵甚至不敢挥剑砍掉他的头颅,他们是自己拔剑互相刺死跪倒在门前的。直到断气,周围都无人敢上前半步。慕大少爷本被郡主带回府中,却在最后一刻回到了慕府前,一声不吭,甚至没有跨入门槛,自刎在了慕府门前。官兵将他好生抬进慕府,放在了慕大人和慕夫人身边,然后放的火。”
贺楼乘夜看着慕苏脱力地松了手,伏在地上喘气,问道:“这是谁说的?”
“当日进门的官兵说的。”步层云顿了顿道,“他受恩于慕家,那一日混沌着回家,同家人说完便疯了,冲出家门再没回来。”
贺楼乘夜不说话了,他闭上眼吸了口气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说完迈步向慕苏的方向走去。
慕苏跪在那一片硬土残雪上,衣袍肮脏不堪,双手尽是血污。他的神情很平静,双眼却布满血丝,眼眶泛红,黑发散在肩上,碧玉簪都已不知所踪。
他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坑,混着血的泥土在身边堆了很高,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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