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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之花 (泥慕玉)


  可今年开春后,不知怎么,那汽车站就成了镇长家开的一样,收费一提再提。她托人问过,过去通山,来回一次要十块钱左右。
  十块钱,加上路上的吃饭钱,不备之需的钱,零零总总,她觉得至少要三十块钱才够。
  所幸上工的时候,主要是给工分,也会给一些钱。虽说不多,尽力凑一凑,她相信好歹是能凑够三十块的。
  而且,在上工之外,她还发现一条赚钱的法子。
  在医师她们走的第三个月,一辆敞篷的解放绿皮车又拉了一群手提着行李的人过来。
  和医师她们这样年轻的人不同,里头的大多是五十岁往上的老太太老头子,一个个头发斑白了,蹒跚着步子,精神头不是很好,身上都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衣裳,暗洞里头的灰老鼠一样,让人看了,觉得很不体面。
  听厂长介绍说,这是从首都直接拉过来的,和她这样单纯因为成分需要原因改/造的不同,这些人,大多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不好的资料厚厚的写在档案里头,是要重点改/造的对象。
  果然如小六姑娘说的一样,磨子岭只合老头儿老太太进来改/造的。只是这些人,不管年纪怎么大,还是要进那个讲习所里头学习的。
  所以,在这一群人到来的第二天,厂长就让厂里的几个年青力壮的男工当了这群人的改造排长,让领着他们干活锻炼。
  他们不但住的地方要自己一块泥胚一摞茅草地亲手盖上,菜园水井都要自己开自己挖,有时候,厂长还让他们帮着下下地,栽秧啊,放牛啊,全都得干。
  活儿太多太重,衣裳就没空儿洗,好在这些人活儿多,每个月的钱给的也怪多,有了钱,就趁上工的时候偷着拜托住在周围的住户们帮帮忙洗洗衣裳。
  洗一次,收几毛钱,她觉得挺划算,比在田里头累死累活赚得多,于是她就靠这个慢慢儿攒着钱。
  世道变了,人心也在变。这些人在厂里的本地人看来,应该是属于最低等的、能欺负的那种。
  所以,那帮子老头老太太佝偻着腰辛辛苦苦种的菜,比如韭菜,常常刚长了些儿芽,就被割走了,托给人洗的衣裳,也常常就不见了踪影。
  厂里头的人得意于为国家做了贡献,替国家教训改造了这些人,她倒是没觉得这群老头儿老太太怎么不好了。
  男的一个个谈吐都文明得很,一个脏字儿都不蹦,比那些一到了夏天,就光着黑黢黢的膀子,身上臭气熏天,满嘴“艹你娘”,专门想着怎么拐人家闺女上床的本地男人好多了。
  老太太也很和气,不像那些恶婆婆似的,牙尖嘴利的不让媳妇吃饭。
  而且,他们还总是给她一种她爷爷的错觉。不是说年纪,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爷爷从小在城里的小书坊里头当学徒,帮着掌柜的印印书报,耳濡目染的也就知道了许多故事,她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跟她讲。
  这一群老头老太太们知道的典故比她爷爷知道的还要多,有时候几个和她熟识了的大爷大娘得了闲功夫,偷着送衣裳过来了,看见她的牧牧坐在小板凳上拿写字板在写写画画的,就会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抱着她亲两口,再教教她字怎么读,画儿该怎么画,当真是把她当成孙女儿在疼。
  托他们的福,牧牧这段时候,比上学知道的东西还要多。
  因了这个,她对这群大爷大娘们也都客客气气的,有什么忙能帮上的就帮,实在不行的再想办法替他们找找别人帮忙。
  一来二去的,在整个讲习所里头学习的老头儿老太太,差不多都认识了她,因为她不会把衣裳偷走,价钱比较公道,而且为人和气,渐渐的,大家都默契地只把衣裳送到她这里。
  而且,怕她累到了或是伤坏了手,一次性不会送太多过来,就是实在要穿了,也会因为不好意思,在送来衣裳的时候,顺带送上一两瓶本地专管护手的红霜油。
  衣裳多了她和她老娘两个人的确是有些忙不过来,于是她就在一次过去镇子上打听通山消息的时候,顺带领了两个姑娘回来,帮着她干活。
  俩人,一个是哑巴,已经十五岁了,怕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哑巴,没男人敢要她,爹妈嫌弃养着累赘,一边骂着养了赔钱货,一边就把她撵了出来,她在镇上替一个大爷寄信的时候,她刚巧就在邮局边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头上缠辫子的毛线都短得快断掉了,不知道从哪里捞了一簸箕的螺狮,在她走出邮局的时候,怯怯地走上来示意她要不要买。
  还好那时候是大热的晌午头,巡街的小将们都回家睡觉去了,不然,一定得把那傻丫头以“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经济”的名义逮回去。
  还有一个,也是十五岁,不过她八岁就被卖做童养媳了,那时候她丈夫刚出世,没等到丈夫长大,却在十四岁的时候,被个男人骗着怀了孕,婆家生气把她浸了猪笼,不过她命大,磨子岭去年发了大旱,河水没把她淹死,流产也没把她疼死,在河滩上缓过劲来后,她就一个人跑了,四处找工做,碰到郁泉秋的时候,她正帮着镇上的铁匠拉炉子。
  她过去替大爷大娘们重打农具的时候,无意间就听见铁匠跟她说了那姑娘的身世,一边叹气一边跟她说,大闺女啊,这日子不好过啊,说是要集体干活,可是你看看,这打铁的哪样东西不是阿自个儿出的,一群人整天逍遥快活,只有阿们这样的老实人才会干活。这替阿拉炉子的小姑娘,怪可怜的,阿这常有些二流子过来,不大安生,大闺女啊,你不是从厂里头下来的么,能不能把这丫头带着跟你一块儿过去厂里头干干活?厂里头毕竟属于国家管的,阿这么老了,打也打不过那帮人,她要是被那帮人欺负了,怎么搞?
  铁匠和她说得声泪俱下的,她也觉得这小姑娘跟她遭遇挺像,叹了口气,把人都领了回去。
  请了个大爷在她们屋里头又隔了屋子出来,让人住着,对外就说是她的两个表妹过来投奔她了。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她的亲戚关系。
  有了两个人帮忙,每天日子也好多了些,而且俩小姑娘心地不错,对牧牧像对亲女儿似的,也不求什么,一日三餐给管饱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她在一边看得心酸。这世道这么艰难,也不知道医师是怎么过的。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磨子岭进入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她有天打开钱罐子一看,竟然攒了快有五十块钱,看医师应该绰绰有余了,刚要满心欢喜地抱着钱过去找医师的时候,磨子岭上又派汽车送来了两个人。

  ☆、44

  当然不可能是上头把她的医师又送还给她了。
  不过, 这俩人跟医师长得还挺像的。
  彼时, 在看见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搀扶着似乎腿脚不大好的老头儿一步一拐地往前走的时候, 路边刚端着一盆衣裳从小溪边走回来的郁泉秋差点儿要过呼吸了。
  哦, 天呐,她还等着往后跟医师粘糊得差不多了, 把医师一根骨头都不剩的吃完再去面对她的公公婆婆的呢,谁知道竟然在这样的时候就见面了!
  别问她怎么一见人就知道是她公婆的。实在是, 能生出来医师那样仙儿似的女子的人, 能是等闲之辈么?
  几乎在瞬间, 郁泉秋就知道为啥医师身上总有股仙气儿了。
  因为她的准公公,就是穿着灰不溜秋的工装, 也是一身儒雅的书生气, 而她的准婆婆,虽说上了年纪,脸上有了风霜留下的沧桑, 可从她保持良好的身形和她的气质上头来看,也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该有多好看的。
  她的准公公是高官儿, 婆婆听说年轻时候是文化团里头的台柱子, 怪不得呢。
  妈的,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郁泉秋郁闷地想,还好她和医师生不出孩子,否则,万一那娃像她, 该咋办?
  “小同志,请问讲习所是走这边的路么?”她正瞎想,耳边就传来一声问话,声音温润的很,她抬头,她的准公公正对她温和地笑。
  年纪望着该有五六十,头发都灰白了,看着还是依旧有一股玉树临风的样儿。嗯,果然医师气质上比较像她爹。
  “小同志?”许是看她没什么反应,她的准公公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啊,我叫郁泉秋,叔叔阿姨你们叫我泉秋吧,讲习所的路,是走这条不错,不过这条路常有人过来担水,地上很滑的,我知道一条路,不远,路也好走。”
  头次看见公公婆婆,唯恐给人留下不好印象,郁小同志腿都快软了。
  可秉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心思,心一横,拿出自己这二十多年积下来所有的勇气,脸上堆出能开出花来的笑,对自己未来的公婆献殷勤说,“叔叔阿姨你们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带你们过去吧。”
  “那真是谢谢郁小同志了。”她这么主动热情,搁常人,怕是早就要怀疑她居心不良了。但她的公公,只是对她淡淡一笑,颇有些诸葛孔明羽扇纶巾指点江山的风度,轻轻颔首说。
  不愧是生养出来医师的人,说话客客气气的,给人一股疏离感,又让人忍不住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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