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痛摔一跤,干脆闭住了眼睛。
但渴望的疼痛并没有降临,晏衡栽进了一具体温很高的身体里,手中烛台也掉了,沿着颠簸的路骨碌碌的乱滚,直到撞到树上,晃了几晃,停了下来。
晏衡憋了许久的情绪几乎是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紧紧回抱住来人,声儿带了哭腔:“非歌……”
头顶上却传来不满地“啧”的一声:“乱叫什么,看清楚是谁好心对你伸出援手啊。”
晏衡的背脊立时僵住了,飞速伸手抹掉泪珠,推开对方,沉下声恶狠狠道:“轻功好了不起是不是,当我十二楼是你家吗!”
“对啊,了不起啊,整个雒城都是我家。”
面对狼狈又恼羞成怒的晏衡,小谢似也知道他不愿见人,没在他脸上做过多停留,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走出几步把那个可怜的烛台捡了回来。
他拿衣袖擦了擦上面的泥,摸出一根火折子来。
晏衡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别点。”
小谢的手顿了一下,甩灭了火,又把那可怜的烛台扔掉了。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嘀咕:非歌?哼,晏衡跟那几个死士关系还真的不错嘛?平日里明明好强的要死,吐口血都要在人前装作风轻云淡,没想到在自己人面前是这幅窝囊样子?非歌算什么,跟我差那么多你也能认错?
小谢无缘无故恼了晏衡一会儿,就着月光偷偷去瞧他,见那张本就气色不佳的脸如今更是惨白,方才那点莫名的恼火就没了,他又想:好吧,也不窝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才比较可爱,平时实在让人想撕开他的假面。不过凭什么我一出来他就不哭了?好歹这么熟了,还藏着掖着那么多秘密。
——这么想的小谢,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厚脸皮和双重标准,他自己分明也藏掖着东西,却希望对方对他吐露心事。
他更加没有意识到,向来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的他,竟然有朝一日会希望某个人对他吐露心事,这个人还是十二楼那位传言中心狠手辣的魔头。
不过,传言说晏衡亲手杀了自己父亲,倒没说他还有个发了疯的母亲?
小谢好奇得也快要疯了,频频打量晏衡,晏衡渐渐从情绪里清醒过来,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目中暗含着杀意瞪向小谢:“你刚才听到多少?”
被他一瞪,小谢立即转开眼睛,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没多少,来来回回就那几句,特别没意思。”
晏衡冰冷地看着他。
小谢道:“喂,话说回来,你真杀了你爹么?”
晏衡沉声笑道:“这话问的,你第一天认识我么?还是说,你还没机会亲自感受一下我的歹毒手段?”
若是换个人,大概早被晏衡这目光瞪地毛骨悚然了,可小谢却是浑然不惧,甚至伸手往晏衡脸上摸了一把。
晏衡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整的楞了一下:“你干什么?”
小谢也被自己不由自主的反应弄愣了,他其实只是忽然想到了晏衡的字,芳含,起的像个女孩,人也长得像个女孩,顶着这幅相貌,就算装装可怜别人也能买账的,偏生摆出一副凶狠跋扈的样子,身子那么弱,可他人却像不懂柔弱为何物。这样的反差令小谢迷惑,所以晏衡瞪他时,他忍不住想要捏他的脸,并且的确也那么做了。
这会儿回过神来,他忙干巴巴道:“你脸上有脏东西。”
晏衡不疑有他,只冷声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说完,他撂下小谢转身便走。
小谢没有追上去,晏衡也没再回头看,他一路闷头走到小苑门口,路过非歌身边时都没有停下来,只说了一句:“走吧。”
非歌亦没有多言,默默跟上。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晏衡才终于逐渐放慢了脚步。
非歌忽然道:“听铜雀说你从我楼里提拔了个少年上来。”
晏衡步子稍滞,怏怏“嗯”了一声。
非歌下一刻就拆穿了他的谎言:“我问雨楼里没有那号人。”
非歌前些日子人虽然不在雒城,这边的事他果然是一清二楚的。晏衡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是潼关那边过来的流民,想摆脱身份,才投了十二楼,我见他剑用的好,品性也过得去,就留下了。骗铜雀是因为……你知道她的。”
非歌道:“几时一个流民的品性也能过得去了?”
晏衡哑口无言了半晌,道:“我最初也是那么想,不过他确实和那些人不太一样,人总有例外吧。或许他是最早一批流亡的那群人,那群人中能来这边的,都是些曾经家境不错的。”
非歌不置可否。晏衡道:“我已派人去潼关调查,如果他确实背景干净,我认为可以提拔一下的,妙吾走了以后十二楼也有空缺,原本咱们就处在用人之际,高手一直短缺,不能总让你和铜雀流觞他们忙得奔波来去。”
非歌道:“潼关是一方面,苍崖山那边也要着人查。我听说他那天的事了,苍崖剑法不是那么好学的,用人前一切都要弄清楚。”
“是,还是你细心。”晏衡道,“不过他从来不掩饰这些,所以我觉得……”
“不可掉以轻心。”非歌打断他,上前按住他的肩,“小衡,你记住,你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其他人谁都不可尽信,包括……”他放低了声音,“包括铜雀。”
晏衡吃了一惊,随即不满地嗔责:“那是不是也得包括你才公平?”
非歌道:“是,包括我。”
晏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方面他知道非歌就是这种脾性,这样面上冷硬,其实内心最是关心他的。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非歌其实在讲气话,因为……非歌是他父亲的人,他和晏守魏或许也曾是世间最信任彼此的主仆,可是那件事之后……
非歌真的一点也不怪、不恨他么?
晏衡悄悄望向非歌,想从他脸上找寻到一丝痕迹,但非歌已经翻过了那茬,认真思考着下一件事情了,他对晏衡说道:“算着日子,距离你上次动用金缕曲已经……小衡,差不多该……”
晏衡陡然拍开了他落在肩上的手:“不。”
饶是非歌也怔了一下,但很快非歌就明白过来了什么:“今天玉夫人说了什么话么?”
晏衡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非歌皱眉道:“小衡,身体最重要,你知道的,如果不赶紧……你会死,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晏衡生硬地背过身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死不了,你放心吧。这事我记着,你不要催了。好了,我回屋休息了。”
第9章 金缕绝命曲(3)
晏衡心烦意乱地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瞬间无力感上涌,背靠着往下滑了些。
忽然窗扉轻响,那个该死的身影就在他眼皮底下翻了进来。晏衡倏然站直了身体,气冲冲瞪着小谢。
这个人已经两次撞见他脆弱的样子了,每次都是脸皮厚到一点赧然都没有。黑暗中晏衡脸色羞红,咬牙切齿道:“就算雒城是你家,也麻烦你守点家规!尊重一下其他家人!”
“呀,楼主要把我当家人了?当不起当不起。”小谢嬉皮笑脸地走近,倾身道:“不过你叫一声小谢哥哥,我还是能认下的。”
“想得倒美。”晏衡一把搡开他,解下外衣随手扔开,掀开被子,蹬掉鞋子,周身围绕着寒气和怒气往床上一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只是莫名憨厚,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小谢走到床边委屈道:“说好的今夜我睡这儿呢?”
晏衡:“雒城是你家,爱睡哪睡哪。”
小谢不要脸的挤了上来,仗着力气大把晏衡往里拱了拱:“就爱睡这儿。”
晏衡身心俱疲,忍耐了一下,没怼他。
小谢躺了一会儿,皮痒一样地开口问道:“喂,刚才你和非歌在门口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金缕曲有什么秘密嘛?”
晏衡的忍耐快突破边缘了,他一下掀了被子转过来瞪他:“你除了偷听、跟踪、偷鸡摸狗,还会干些什么?!”
“呀,会的可多了,少主楼想更多的了解了解我吗?”小谢撑起脑袋,侧卧着调侃,“其实你猜的不错呀,我是早一批流亡的,不瞒你说,我们家以前也挺有钱的。”
晏衡讥诮道:“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得卖身谋活路。”
“呀,别瞎说。”小谢故意瞪圆了眼睛,揪起被角盖在自己身上,“我卖艺不卖身的。”
晏衡觉得头疼,揉着太阳穴喃喃自语:“现在反悔解除条约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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