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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 (阿漂)


  姬允走近了,自然不好打扰他,只好也坐在一边,等对方这一轮打坐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姬允等得困乏又不耐,总算等到了空张开眼睛,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比上回见到似乎老了一些,大概已失去了面部神经功能,看见眼前乍然出现一个人,也毫无反应。
  只合起双手,施了一礼:“施主。”
  姬允也回了礼:“又来扰大师清修了。”
  了空反应迟钝似的缓慢道:“施主言重,佛寺里修的是静心,自己心静了,外界如何风云变化,与我何关,又何来被打扰一说呢?”
  姬允道:“也未必见得,若大相寺有朝一日落入贼手,毁了寺内的宝相庄严,烧了头顶的菩提之树,无处清修之后,还能如何心静呢?”
  了空道:“施主忘了,这些本也是外物而已,与己无关的。”
  姬允不置可否,心说你要真这么想,每年的香火钱也没见你少拿一分。
  面上倒不拆对方的台,只道:“大师,我有一惑 ,不知大师是否能解。”
  了空合掌:“施主请说。”
  姬允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合适了,这个了空看起来很有一副高僧的境界,姬允也时常爱找他说些有的没的,但真要说到有多么信佛信神,又是掺着怀疑的。
  像重生这种事,偶尔他自己午夜梦回,也要觉得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宛如真实的虚幻梦境,从未敢向人提起。
  他斟酌一番,但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前提既然不能出口,所言就虚泛模糊许多:“大师,你相信所谓不可逆转的命运吗?”
  像是诚心来给人出哲学考卷的。
  了空捻佛珠的手并无停顿,但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又闭了起来,仿佛是要掩盖住从眼里透出来的暗光。
  “施主可还记得,老衲曾与施主说过,人心所指向的,即是命运。”答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尾,“施主之惑,在于既不能勘破人心,又不能守住本心。不过时移势易,心随事变,都是常理,施主若为之所困,恐怕是要入了迷障。”
  姬允觉得老家伙是不是年纪太大,耳背了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
  却又听了空道:“信陵长公主前些日找到老衲,说想要出家。”
  姬允一怔:“什么?”
  了空阖目道:“施主觉得这应当是长公主的命运吗?”
  上一世信陵痛失爱子,纵然也很伤心痛苦,也不到要上山出家的地步。过了两年,大约是为了弥补丧子之痛,信陵甚至还以高龄又怀了一个。
  大约上一世陈瑜之死究竟于己无关,伤痛之余,心中到底是坦荡的。但是一个母亲,如何能够原谅是自己亲手促成了儿子的死亡?
  信陵无法原谅自己,她的余生都要陷入痛苦悔恨之中。
  姬允突然觉得一阵凉意从手臂蹿起来。
  好像你想纠正一项错,结果发现,那竟然造成了一个更大的错。


第72章
  白宸已在小院外候了一阵了,顾桓病后复出,白宸作为晚辈和主帅,亲自来顾桓所居小院接人,无论如何,至少面上诚意是十足的。
  只是顾桓的梳洗时间未免太久一些,贴花黄的姑娘家都比不得他磨蹭,白宸从早上来在院外等到日中,对方似乎还没有让他进去的打算。
  江充气得直咬牙:“这什么意思,故意给大人您摆谱呢?”
  白宸没江充那么容易动怒,还颇为理解地笑了笑,道:“他要给我摆谱也是正常的,此人一向恃力而自负,这回我趁他病弱,不能主事的时候,把他的大营换了个底儿掉,他杀我泄恨的心想必都有了,这点脸色又算什么。”
  本来是自己手下好端端的大营,摇身一变做了别人的,自己只成了个所谓顾问,以顾桓的脾性心气,白宸这个名字在顾桓嘴里恐怕已经咬碎好几回了。
  江充一时也无话可说,他如今的地位还是当初砍了姜越得来的,在顾桓的黑名单里怕也是坐得稳稳的。
  只是憋了片刻,又忍不住嘟囔道:“那陛下还将你和这位凑在一起,存心想要搞事吗?”
  白宸眼里微微一淡,面上倒是不怎么显,只是语气有些严厉起来,道:“住口。”
  江充闭上了嘴,心里却颇有几分不甘愿,还有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家大人简直有些愚忠了。
  日晷上的影子垂直落下,缩成最短的一点,小院门终于从里面打开,身着衣甲的顾桓从里面走出来。
  大病一场让他消瘦许多,本来便很显眼的五官越发突出起来,几乎带了嶙峋之感。他的面色犹带着病后的苍白,竟也不使他显出虚弱来,大约是他下颚和嘴唇绷起的弧度仍很锋利,那双墨绿色眼睛也越发深沉,晦暗不明,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携着万顷波涛的势力压向你。
  这样的人,即便是垂死时刻,都要叫人不安的。
  白宸脸上挂着两分笑,是那种并不刻意掩饰,谁看都觉得太假,却又捻不出错来的笑,他朝顾桓拱了拱手,道:“大将军。”
  顾桓的目光从江充身上,又落回到白宸,江充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寸寸剜过似的,忍不住抖了抖。
  他冷冷地掀起嘴皮,道:“本将军养病的这段时间里,辛苦白小郎了。”
  顾桓离开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足以使人完全忘记他曾经的功勋,但也不够叫人觉得非他不可了。
  他不在的时候,原来也有人能将他做的事做得很好,一旦这种不可或缺的印象被打破,他的位置就要被不动声色地顶替了。
  至于那些非顾桓不可,不肯认清现实,非要寻衅滋事的,当然他们也等不到顾桓回来了。
  白宸同顾桓一起进大营,一路上仍是不绝于耳的将军,大帅,只是都是对着白宸喊的,对上顾桓,则都很微妙地加上了姓氏:顾大将军。
  无针对性的泛称反而才是独一无二,只有掌握着实权,身份地位都不会被质疑与误会的人,才能拥有不被指名道姓的统称,而底下那一堆庞杂人士,为了区分开各自身份,才需要这样添加个什么前缀后缀。
  顾桓舌尖抵住后槽牙,细细体味了一番这种被人登堂入室,撬了自己墙角的感觉。
  啧,他娘的操 蛋玩意儿 。
  姬蘅本来带着一队骑兵在外面巡逻,听闻白宸亲自去接了顾桓,立刻勒转马头,疾驰回来,跳下马背扔了鞭子,狂奔着赶回大营。
  白宸与顾桓正在帅帐之中,不知道刚刚说到什么,气氛有点凝滞,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姬蘅倒是全然不感觉出这俩人之间诡异气氛似的,见到顾桓人在眼前,眼睛就惊喜地张圆了,他想同往常一样扑上去抱住顾桓,才拔脚,不知道怎么,又硬生生地刹住了。
  他矜持地走到顾桓跟前,还生拉硬拽地调整出了一套端庄严肃的表情:“顾卿。”
  顾桓阴云密布的脸上,立时转化出一种你丫又抽什么疯的神情。
  那一声故作稳重的“顾卿”,也让他一时竟然没反应得过来。
  大约这小子自小亲近他,从来只黏糊糊亲密密地喊他舅舅,从来不曾以上临下,以君臣的姿态这样对过他。
  不过那怔愣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顾桓还不至于因为一句称呼就失了态。
  何况这小子长大了,总不可能永远像从前小孩儿那样。
  顾桓拱了拱手,算是行过礼:“殿下。”
  姬蘅忙将人扶起来,道:“本来我想亲自去接你回来,不过白卿时间也太巧了,正好选在我没空的时候。”
  白宸在旁边冷静道:“早先臣同殿下已经说过数回了,是殿下自己总是找不到人,总不好让大将军就这么等下去。”
  姬蘅甩锅失败,只好对顾桓嘿嘿一笑。
  姬蘅近来大约春风得意,满脸的飞扬意气,顾桓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本来太子在营,即便是个虚位,姬蘅也该是坐阵三军的主帅,但姬允大概是觉得姬蘅不靠谱,连虚位都不放心让他坐,诏书里所有该封的不该封的都封了,唯独把姬蘅漏了出去。
  姬蘅挂着个太子的名头,每天东奔西跑地干些杂活,就这样还把他给得意的。
  也不知道脑子里又进了什么水。
  偏姬蘅还喜滋滋道:“顾卿不在之时,多亏了有白卿坐阵,否则后梁这么一打过来,未必还撑得住。如今顾卿也回来了,有你们二人在此,河对岸那三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了。”
  虽说是鼓舞士气的话,但顾桓莫名觉得腹内一团火气,生生忍住了,没让冷笑从嘴唇缝里漏出来。
  后梁之前那次那一队急先锋偷袭失败,这回大概也不打算搞那些虚的了,气势汹汹地直接祭出三十万大军,这月以来光朝他们宣战就宣了十多次。
  本来打仗作战,最重要靠的还是物资与人力,当实力占压倒性优势,就不存在所谓战术战略了。
  大象踩死一只蚂蚁需要前瞻后顾吗?
  横碾过去就是了。
  自然盛朝尚且没有脆弱到是一只蚂蚁,只是盛朝才经大乱,内损严重,无论人力或是物资,都是暂时补给不上的缺口。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即便是之前姬允忙着打藩王,时机都没现在这样好。虽说那时候趁机起兵,或许能够让姬允分兵两端,疲于应对,但更有可能的,其实是外敌当前,他们自己那打得难舍难分的一伙人,说不定就捐弃前嫌,转移炮火来共同对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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