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白宸这边有惊无险,没怎么费力将敌军击退,倒是江充那头战况激烈一些。
后梁人半途被冒充后梁士兵的江充的人给带偏了,一路给带到了江充布置好的陷阱里,如同入瓮的鳖,落到江充的手里。江充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到嘴的肉,只放开了膀子抡刀砍,直杀得岸边水草染血倒伏。
对方猝不及防吃了这么大一个闷声亏,反应不及间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也不敢恋战,收拾起剩下那点人仓皇跑路,被赶上来的江充且杀且赶,一路上又死伤不少。
江充没读过什么兵法,也不懂什么归师勿遏,穷寇莫追的道理,一直把人追到了沇水边上,正好和从城门撤退的薛季撞上。薛季本来因为偷袭失败,灰溜溜地撤退已经窝了一肚子火,现在还看见自己的人像鸭子似的被人赶着跑,当下怒不可遏,也不急着上船渡河了,先要把江充的头打爆。
江充虽以勇猛不要命著称,其实却不算鲁莽冲动之人 ,眼见得对方主帅薛季也出现了,对方两股兵力合为一股,自觉打不过打不过,当即掉头就跑,非常地从善如流,毫无操守可言。
薛季出师不利已经自觉晦气,又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不可能再追上去,只能忍气登船,谋后再定。
谁知三十多条船才离岸没多久,刚刚跑了的江充带着人竟又回来了,此人行事很像个无赖,深谙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占完还要再补刀的无赖精髓,他扬手一挥,身后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搭做前中后三排。
“嘿,”他舔了舔牙齿,笑得很有几分嗜血的兴奋,“送你们点好玩的!”
话音一落,一排排擦了火油的箭顿时倾射而出。
此时薛季的船离岸已有一阵,最远的已经走到了河心,只有小部分尚在射击范围里。
但是薛季大约也是命犯太岁,运气格外地不好,很不巧今晚的风是西风,箭雨借着风就射得再远了一些。
沇水上起了大火,直从深夜烧到天欲破晓,启明东升时分。
后梁此番失利,损失不小 ,照往常来说,是会缩回脑袋怂一阵子的,两岸百姓也都习惯了三不五时打一架,消停一阵,然后再打一架的相处模式,但是这回河对岸好像并不打算继续遵守这样的友邻之谊了。
时隔不到一月,后梁大军卷土重来。
并且终于不是以往的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规模阵仗十分宏大,三十万大军屯次沇水对岸,中军主帐高大华美地被拱聚在中央,据传是因为后梁皇帝段匹焕御驾亲征来了。
如此大规模兴师,必然要师出有名。他们像模像样地拟了一状子盛朝的滔天罪行,列在最首的就是盛朝趁夜火烧停在沇水上演习的后梁军舰,明显是要背弃盟约,寻衅开战。
檄文不知是谁掌的笔,写得感情充沛激情四射,满是一腔真心喂了狗的悲愤,发出之后反响剧烈,各地莫不群起响应,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潮里 ,甚至有人喊出了“收复山河”的口号——好像完全不记得百年之前还是后梁的太祖皇帝亲自把前朝末代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砍死的,也亏他们好意思说收复河山。
既然对面已经不要脸,这边自然也要给出回应与反击。
白宸自己操刀写了一封告天下书,厉陈后梁数度背信弃义,骚扰边境的罪状,又细数百年以来为践行盟约盛朝所做的一切努力。洋洋洒洒数千字,用词克制又犀利,理智有条理地卖惨喊冤,后来这封告天下书被收录进《盛史*白宸传》,与后梁那位的互为对比,被作为檄文范本一起流传后世。
然而细究起来,两国交战哪有那许多正义与委屈。后梁偷袭无耻,江充背后补刀同样也很猥琐,大家彼此彼此,谁都没资格嘲笑谁。不过是万事需有理由,师出必然有名,所行应当正义,于是打起来的时候互相都骂对方背盟弃约,手段下流,卑鄙无耻。
仿佛唯有自己佛光加身,代表这世上唯一的道德与正义,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会认可你。
所以当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各自所立足的理论依据都截然不同的时候,所谓坦诚相待,沟通互信都是虚言,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文斗之后是武斗。
后梁大军边境压城,朝堂之上阴云笼聚。
早上的朝会在吵究竟该由谁挂旗主帅,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可吵的,藩王之乱才平下来,朝廷损失惨重,大半将领折在这场内耗之中,找不到几个人能堪大任,吵来吵去,无非是要在功勋卓著的老将樊城,和驻在谯州,前些日又立功勋的白宸,还有在威名赫赫的顾桓顾大将军中间选一选。
然而老将樊城年已八十,恐怕还没走到谯州先就要断了气。白宸倒是年轻,但是又太过年轻,小场面或者还能应付,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比经验比阅历,白宸恐怕就不太够看了。至于顾桓,倒是各方面都很合适的不二人选,但是这位至今伤病未愈,还在别墅里休养,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得战场。
“诸君听我一句劝,白宸不过弱冠之年,就算再是天赋其才,能扛得住三十万大军的压力吗?你们可别捧杀了他,又害了我们!”
“谁不想顾大将军上啊,可他现在能吗,我可听说大将军在谯州大营的嫡系,都被白宸给清理了,不是我刻薄,可没了士兵的大将军,也能算大将军吗?”
“谁能知道白宸颇有手段,这么快就将谯州大营清洗了一遍?可要我说,这种毛头小子纵有两分心机手段,到底上不得台面,比得过大将军战功彪炳,光是名字就能令敌退却吗?”
“呵,要真说起功勋,那最后不还得请出樊老将来吗?”
……
…………
除了这帮选不出主帅的主战派,也还有倡议和平的主和派在中间和稀泥。
姬允听他们吵了一早上,仍是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反而自己被吵得头昏脑胀,脾气暴躁。
终于忍不下去地敲了敲桌案。
“行了。”姬允不耐烦道,“后梁迫近,如今正是朝中急需用人的时机。白宸自赴谯州做督军以来,帐下军纪严明,未曾出过乱子,又数次击退前来骚扰的敌军,成绩斐然,朕看此人可堪一用。但是诸卿所言也有道理 ,白宸年纪尚轻,恐怕镇不住大场面。”
他顿了顿,手指敲击桌案的节奏也是一顿,他似是思考一阵,才续道:“这样吧,白宸作为此次的行军主帅,负责一切军事行动指挥,而顾大将军德高望重,素有威名,完全担得起白宸的前辈顾问,正好大将军仍旧伤病未愈,只负责幕后谋划即可,不必亲自上阵。”
也不等众人从这新鲜奇特的组合安排里回过神来,姬允十分满意地又点点头,一锤定音道:“行了,就这样拟旨吧。”
第71章
姬允的旨意抵达谯州,整个大营都为之震动,尤其是江充,当先就不服地跳了出来。
“陛下这搞啥玩意儿,说让大人主帅,怎么又冒出一个顾大将军?”
白宸脸上看起来却甚为平静,听到江充的打抱不平,只淡淡似的,道:“吵什么。”
江充神色忿忿:“谯州出事以来,多亏了大人里外操持,将群龙无首的大营重新整治清楚,数次击退敌人立下大功,前次更是重创后梁……陛下偏这时候让顾将军复出协助大人,这哪里是什么协助——”
江充蓦然拔高音量:“陛下这摆明了是忌惮大人,派顾大将军来牵制大人,未免也太叫人寒心。”
听他越说越离谱,白宸终于有些沉了脸色,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
白宸平日里温文平和,几乎不曾朝人甩过脸色,鲜少发怒,更别说这样直白地叫人滚,江充虽满腔都是主子不懂自己为其着想的委屈,但一时竟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气呼呼地掀帘而出。
帐中再无别人,白宸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卷圣旨攥在他的手中,因为过于用力,已经被攥得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来圣旨两个字了。
他的神情在昏暗的帐中晦暗不明,但颜色却渐渐有些灰白似的。
连江充都这样觉得……
他两腮绷得死紧,简直要把牙齿咬碎了一般的力度。
不能去深想,不能去细思,人永远不可能对不敢面临的事情做好准备。
他闭上眼睛,眼皮却在颤抖,简直像是走投无路般地,他嘶哑地呢喃了一声:“……凤郎。”
姬允去了一趟大相寺,这是他的习惯了,心中有什么难解的心事时,便总要到佛寺里去清净清净,倒不是说麻烦事因此能够解决,更不是说他能突然醍醐灌顶,领悟真理,只是千钧重担压于一肩,压得久了,就会喘不过气来,总要找机会把沉重负担从肩上卸下来,逃避现实片刻。
而在这全国上下动荡不安之际,唯有这山中古刹,一如即往深幽宁静,总归叫人能放松一些。
了空住持在树下打坐,风拂过时,头顶的枝桠落下花叶来,却都叶不沾衣,落不到他身上。
而他面容宁静,双目合拢,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大约是在默诵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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