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宴微一拱手,笑道:“寒夜里更深雪重,能劳烦先生分我半面伞吗?”
傅衹看看他身后踌躇的仆人,似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来给主子撑伞,微一挑眉,道:“白大人愿意委屈自己,傅某自然无有不可。”
于是两人同撑一把伞,慢慢地走在雪花纷扬的宫道里。
诸王叛乱距今已有数月,这段时间里姬允表现得简直出人意料:他仿佛是早有预料,两地藩王叛乱的消息一出,便迅速调动兵马,分派将领到各前线战场,这些本是排兵布阵的基本要求,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如何让人各得其位各司其职,本身就是对为帅者的最大考验。而令人惊讶的是,大半个朝廷的将士武官在姬允调度之下,竟都发挥出了巨大的效用。而且朝廷毕竟出于正统,是为正义,是以战局一开始,姬允这边就显出了明显的优势。
然而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可能没有损伤。这几个月里双方各有伤亡,朝廷也损失不小。然而弹丸之地终究不比整个王朝的家底殷实,朝廷数次大捷之后,辽东王被阻在黑水以北,汉阳王被围困咸阳城,眼见着要到了最后的收官时刻。
众人都盼着在年关前平定叛乱,这样还能赶上过年。
“傅先生肯出山,我未料到,家兄也没料到。”白宴的声音在潇潇风雪里,听来有几分模糊,“前日家兄给我写信,话中仍旧是感到很困惑。”
傅衹眼睛直视前方,有雪花飘落在他的眼睫,他一眨,就融化了。
“我曾经年轻,恃才傲物,自诩清高,看不惯世上许多事情,心中总有一腔的愤怒。”他道,“这些年我闭门自思,说是隐居,其实也未能养得平心静气。我仍旧是想不通,这世上何以有三六九等的存在,方圆规矩凭什么要由那些最少数的人来制定。若说人命如草芥,我却又不甘心做草芥。”
雪花纷落而下,压得单薄的纸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傅衹的眼角眉梢有种郁郁的苦闷和愤怒,他一直无法开解自己,既不愿做制定规则,压迫别人的那个,又不能甘心做被压迫的那个。
他想不通,只好辞官归隐,躲出这个无常又混乱的人世。
白宴转过脸看他:“那先生现在是想通了么?”
“算不上想通或者没想通。”傅衹道,“只是有人同我说,若是因为想不通,便坐视不理,放任事情变得更糟更坏,本身是一种更大的罪过。”
白宴眉梢微微地一动,片刻,他微笑一下:“世上竟有人能劝动先生。”
傅衹微微垂下眼,想起那个人找到他时,对他说的:“纵使源起不同,但先生与我皆被心魔所困,我无从得知先生是如何想,只是我却不肯认命,做错的我会改,该受的报应我也受,但我决不肯因此龟缩不前,左右摇摆。人若为思考所困,便一生都不得前行,自然也永远不能知道答案。”
分明应该是还轻狂得意的年纪,那人浑身上下,画里画外,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痛彻大悟,以及孤注一掷。
“无论什么结局,总要自己去挣一个出来。”
第62章
自白宸数月前抵达谯州,四两拨千斤地先把给自己下马威的姜越怼了回去,按理说与姜越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只是却不见白宸有什么动作,不过是同太子姬蘅每日到校场检阅,处理些日常事宜,偶尔去拜访养伤的顾桓——顾桓虽然侥幸捡回一命,但因伤势过重,又病情反复,竟至月余不能下榻,所以不得不从大营挪到城郊一处清净院落养伤。
顾桓虽然暂时从权力中心退出,但余威犹在,顾桓手下有一批的死忠,除了顾桓别的谁都不认,对白宸这种天降是天然地抗拒与厌恶,只是一段时间下来,见白宸如此上道懂礼数,心中的不满其实已经先消几分。再到平日会议,白宸所言有理有据,听着竟比在场之人更了解当前形势,甚至与后梁数次交手中,白宸所显出的先见之明,让众人叹服之余,不由得有些怀疑白宸是否有什么能预知的特异之能了。
两月下来,白宸在大营中已算是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就在众人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信服他的时候,之前顾桓伤重消息走漏的事情被捅出来,却是有人告发巡夜的某将领与辽东王妻族有亲,这才在顾桓刚出事的时候,将消息悄悄送了出去。
那阵正是朝廷与两王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但谯州这边因为顾桓出事,还要紧守防线,根本不能调出一兵一卒,眼见得战报频频,损伤时时增长,正是又急又怒,乍然得知是自己营内出了细作,统统在原地炸成了烟花,恨不得手撕了那人以谢罪。
事态以极快的速度闹大了,而沿着千丝万缕摸索下来,竟牵连出了连同姜越在内的几大顽固刺儿头,还都是所谓顾桓的嫡系。本身顾桓统领十万大军,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些得用的便亲近一些,有些便远一些,渐渐便形成了所谓嫡系旁系,平时这两大派系之间就时常不对付,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之间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正这混乱时候,白宸跟在太子姬蘅身边出来主持大局,以雷霆手段关押了姜越等人,迅速出了调查结果,将姜越等人以泄漏机要,危及国是之罪斩首示众,罪轻者则贬官降职,至于空缺则另添人补上,不再赘述。
一场腥风血雨,至此告一段落,谯州大营近半数换了新鲜血液,在白宸日复一日的稳固之下,太子姬蘅所发指令,无不上传下达,令行禁止。
已过了四更,守在城楼的戍卫已都生出了困意,时不时缩着肩膀,抱怨地打个哈欠,呵出一嘴的白汽。
谯州处南,不比北地的风深雪重,肃杀凛冽,但萧萧寒意抠着缝地浸入骨髓,却是避不开的软绵绵冷刀子。
自新督军驾到之后,营防不松反紧,大有要把这里围成个滴水不漏的铁桶态势。守夜人级别太低,身在浑水中也摸不清水要往什么方向流,不过跟着大方向随波逐流,抱怨几句自己新换的上司更不好对付罢了。
主帅帐中也还亮着灯,白宸手掌灯烛,正在排演眼前的沙盘。他身前的姬蘅则穿着一身未脱的轻甲,脸上满是泥土,有些尴尬地立在那里。
没话找话道:“这么晚了,白卿怎么还不睡?”
白宸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全神贯注地在沙盘上插小旗子,姬蘅虽然做贼心虚,只是这段日子装大尾巴狼已经装得很有经验,面上倒还很稳得住,过了许久,才听得白宸随口似的问了一句:“过了沇水,后梁的第一个驻扎点在哪里?”
姬蘅立马脱口道:“往南十里处有一个哨点。”
说完才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一脸懊恼地闭上了嘴。
白宸点点头,才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倒是不见喜怒,平静道:“太子殿下出去这一趟,收获倒是颇丰。”
眼见是瞒不过去了,姬蘅索性也不躲了,豁出去道:“这段时日白卿助孤在营中站稳脚跟,教孤驭人之术,亦教孤研习兵法,孤的确受益良多,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孤亲自去后梁营帐附近遛了一圈。”
不等白宸说话,他怕被训似的,紧接着又道:“自前朝崩裂开始,后梁与我便定下协约,隔水而治,至今已有百年。只是明玉摔成两半,后梁与我各占半璧,谁都不能甘心,谁不想得到另外半璧?我若仍处深宫,恐怕还不能觉得,但这些日子孤在营中,眼见两方摩擦日重一日,便知我与后梁之争迟早是要爆发,一纸协约能保百年相安无事已是极限了。”
“偏如今我朝内忧尚未解决,白卿不嫌路远,自请来谯州辅助于我,想必也是清楚其中利害——值此之际,边疆防线绝不可破,否则盛朝危如累卵,哪里承受得住两相夹击?”姬蘅说着说着已是有些忍不住激动情绪,他强行停下来,喘了口气,才又放缓了声音道,“孤既然作了这主帅,为以后着想,总要知晓对方底细的。”
他洋洋洒洒说了前面那许多,最后总算是想起来要为自己的冒险行径作辩解了。
不过他大概错认了一点,姬允对他的种种出格行事会气急败坏,是出于为父者的担忧;顾桓不想他涉险,恨不得时时陪护在身边,想来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
至于白宸,他对姬蘅这个混了别人一半血液的“小杂种”其实根本提不起一丝的好感,不过出于姬允的面子,出于储君不能太废物的念头,才忍耐着不快不耐烦,出于类似于继父的责任心,提点提点他罢了,实在没有什么想要关心姬蘅死活的想法,而且以姬蘅那小子的命盘,实在也用不着谁去担心。
于是听完姬蘅那车轱辘的长篇大论,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无任何触动:“殿下说得不错,臣也觉得知行合一方能得真知。只是太子殿下以后若是要出去,记得告知臣一声,否则太子身为主帅,时刻找不着人,便不大合适了。”
姬蘅愣了愣,确定白宸没有想骂他阻拦他的意思,尚来不及松口气,似又品出了丝丝对方话里的冷漠。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虽然年纪尚轻,但也不是一点不晓事了。之前在宫中,他就常常能见到这位白小郎出入宫闱,闲言碎语虽然落不到他耳中,看多了也会觉得些许怪异。而这位来谯州之后,几乎每隔三两日就要往京城寄信,再是紧急的军情,姬蘅也没见能寄那么勤的,而某日他在白宸帐中,不小心看到一叠信封整整齐齐地摞在小木箱里,他瞟了一眼,上面干干净净,只写了“宸启”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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